第98章

  贺青冥摇了摇头,道:“温侯功力深厚,即便五蕴炽立时发作,也不会致命。他身上没有别的致命伤,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死于那处箭伤……是失血过多而死。”
  柳无咎顿觉不对劲,贺青冥曾经与他说,他了解五蕴炽,是因为他的家人皆死于那场祸事。
  但贺青冥谈论五蕴炽的时候,未免太过熟悉,他好像不是在谈论天下至毒的功法,而是在谈论一个赶不走、挥不去的不速之客,好像是在谈论一个不请自来的老友。
  “……佛祖割肉喂鹰,温侯舍身饲魔。”
  贺青冥垂眸,似与逝去多年的温灵对视,他看了一会,目光却又移开,但见满目皆是堆成山海的白骨,一时几多慨叹,几多忧愁。
  原就空旷的洞窟倍加空寂,尘埃落定,斯人独往,除了呜咽的风声,这里什么也没有。
  第82章
  忽听一人声如洪钟:“青冥剑主好见识, 竟连五蕴炽也认得。”
  回声阵阵,几人一时不辨方位,苏京却几乎跳了起来, 道:“梁掌门!”
  梁有朋似乎笑了一声, 道:“想不到苏掌门还认得我的声音。”
  苏京很想白他一眼, 然而四顾一圈也找不见人,便道:“你我同门共事多年,我又不是傻子。”
  她道:“梁掌门既也寻至此处, 为何还不现身?”
  梁有朋道:“我不敢。”
  苏京不解:“不敢?这有什么不敢的?难不成你富贵安逸久了,还怕那些骷髅么?”
  “青冥剑主在此, 有朋岂敢现身?”
  苏京心中愈发不解, 又隐约生出几分疑虑,她试探道:“青冥剑主是友非敌, 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青冥剑主是苏掌门的朋友, 却不是有朋的朋友。”
  苏京目光一闪, 温阳低声道:“阿京,梁有朋来者不善, 不必与他多言。”
  梁有朋又笑了一声, 道:“温兄还是明白了。”
  温阳冷冷道:“十二年前东窗事发,我星夜赶往扬州,想问个明白,当时霍掌门缠绵病榻、重伤难言, 我找到你,你却说大重山总堂被毁,我阿爹和七星、连环那些人葬身火海——梁有朋,你存心欺瞒,究竟居心何在!”
  “温兄, 今日这情形你也看见了,我只不过是要你好过一点。”
  “何必假惺惺!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有朋顿了顿,道:“温兄,你若是经历过那个晚上,你也不会想要回忆的。”
  “那一个晚上,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残酷、最血腥的一个晚上。”
  “那天和谈过半,众人面和心不和,只碍着温侯的面子不敢动作,晚饭过后,霍东阁派人来我房里,说要我在夜半时分来到郊外藏王村,与他碰面。”
  “霍东阁?他要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当时心中也疑云重重,不过师命难违,我也没有多想,谁知临出发时,却遇见了温侯,原来他一直觉得霍东阁有古怪,一直留心此事。他问我要去哪里,是不是奉了霍东阁的命令,我不愿瞒他,也瞒不了他,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让他跟在我身后,可谁知……谁知这里竟然是七星帮的秘密据点,谁知密道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座偌大的石窟,石窟里却也不是别人,就是七星、连环那些人。”
  温阳道:“既是和谈,为什么他们却要避开我阿爹?”
  “温兄,你当人人皆如你一般醉心风月,不理俗务?世上熙熙攘攘,不过名利二字,偌大的江湖,背后怎会没有半点荤腥?八大剑派家大业大,可这般的家业,又是从何而来呢?”
  苏京喝道:“梁有朋!你身为大重山掌门,怎可不顾祖业,随意污蔑八大剑派?”
  梁有朋又笑了笑,道:“苏掌门,我不像你,有一个好师父,虽然无所作为,却一直悉心护着你、栽培你;更不像温兄,虽则无父无母,却有温侯那样一个慈爱仁义的养父……我自幼家中贫寒,八岁时双亲死于饥荒,我带着还没学会走路的有期四处流浪乞讨,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以进入大重山派做一名仆役,我记得我入门的第一天,看见一列大重山弟子外出公干,他们是何等神气,何等气派,我当时便下定决心,以后也要做大重山弟子。后来我果真如愿了,可霍东阁是个什么东西?我满心欢喜地拜他为师,可他却是一个人面兽心之辈!”
  苏京皱了皱眉,道:“霍掌门是你授业恩师,他是古板迂腐了些,可也不至于……”
  “迂腐?呵,他可不只是迂腐那么简单。那些年里,大家只知道他守旧,却不知道他背地里都做了什么——因为他把所有的脏活黑活,都交给了门下弟子去做!他自己事到临头,却可以撇得干干净净,大不了一句清理门户,便可高枕无忧,亦无人置喙!”
  梁有朋顿了顿,似是平息片刻,又道:“……一开始,我也当他是我恩师,对他感激涕零,加倍努力,只恨不能报答一二,他也越来越赏识我、器重我,直到有一天,他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去追杀一名叛逃的同门师兄,我只以为是清理师门,是为江湖除害,可是那人临终,却告诉了我一个霍东阁的秘密,原来霍东阁之所以要杀他,只不过他为霍东阁跑腿卖命多年,却被霍东阁一再猜忌,他害怕霍东阁最终会想要将其灭口,于是便携了霍东阁与江口、关东帮派走私倒卖的书信证据,想要传给温侯,以正公义……只可惜我没能救下他,那些证据也被追上来的大师兄抢走了。”
  “走私倒卖?霍掌门他——”
  “可不只是走私呢,那些年他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事情,哪件没有干过?可他每一次都装的自己干干净净!江口一带,已成他一个人的天下,七星、连环等派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更不敢有人泄露半点风声到长安,可他仍不满足,魔教东征之后,八大剑派与之两败俱伤,却便宜了一些小门派,他们趁机而起,声势一度直逼八大剑派,霍东阁自然不能允许他们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于是他便想了个损招,让七星、连环他们互相火并,这样一来,他自然可以保住原有的地位,待到时机成熟,再装出一副和事佬的模样,与他们重新分赃,瓜分地盘。”
  苏京震惊不已,喃喃道:“当年的事,竟是……如此?”
  梁有朋道:“怎么?李阿萝没有告诉你么?”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苏掌门,你当年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钻研武学啊,可她是镜湖原先的掌门继承人,她自然不会不知道,你们镜湖派那些年来都做了什么。”
  苏京心下一沉,道:“你是说……?”
  “八大剑派同为一体,你以为,其他七大门派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你以为,其他门派,就没有做过同样的事情?”
  他道:“崆峒、玉山,还有温兄的师门小重山……谁没有为了自己,做过打压他人的事情?八大剑派之中,又有哪一门哪一派不是同谋?”
  “……所以,当年江湖各地纷争,皆由此始?”
  梁有朋没有应声,然而响鼓不用重锤,几人心中皆是一沉,苏京更是已有些失魂落魄。
  她和在场的其他人都不一样。贺青冥和柳无咎并非八大剑派门人,梁有朋虽为大重山掌门,却对八大剑派充满了厌恨,温阳自不必说,他早十多年前便已离开了八大剑派。只有苏京,她生在八大剑派,长在八大剑派,她的半生荣辱、一世所愿皆系于八大剑派,八大剑派是她的家,她没有办法恨她的家人,哪怕他们已与她背道而驰。
  贺青冥忽道:“后来普渡和尚是不是也利用了这些事情?”
  “青冥剑主倒是很关心江湖大事。”
  贺青冥却道:“江湖人,哪一个不关心江湖事?”
  “那青冥剑主以为如何呢?”
  “我猜,若非如此,普渡和尚也不会这么快趁虚而入,或是威逼利诱,或是蛊惑人心,他利用了各门各派之间的嫌隙,也利用了一些年轻人对江湖局势不满,想要有所作为和改变的心理,招揽了一大批帮众,随后却又用他们做了最利最毒的一把刀,刺进了武林的心脏,致使江湖局面更为混乱,各地风波不断,门派之间的信任也尽数瓦解,若不是后来季掌门横空出世,收拾了一堆烂摊子,只怕八大剑派早已名存实亡。”
  梁有朋没有说什么,贺青冥又道:“不过,各大门派之间虽有嫌隙,却也本不该在一夜之间矛盾演变得如此激烈,只因当时还有一个温侯,各大门派也好,江湖游侠也罢,他们虽已互相防备,却都还愿意信任温侯,所以,这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温侯之死。”
  温阳沉声道:“梁有朋,那天晚上,我阿爹……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一晚,实在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
  梁有朋道:“那晚各方齐聚一堂,名为协商,实则是背着温侯进行分赃,霍东阁本想坐收渔利,不料七星帮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让其他人活着回去。他们连年受霍东阁所迫,这一次回来,看似是拓展产业,实则是为了报复,为了报复霍东阁和大重山,他们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甚至甘愿成为普渡和尚的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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