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苏京轻声道:“阿阳……”
  温阳却没有理她,他整个人便像是忽而缩进了壳子里。
  她心下一叹:“温侯若是在天有灵,还请您再庇护几分吧。”
  她不经意碰了碰牌位,却忽觉不对:“怎么是铁的?”
  贺青冥霍然转身:“铁的?”
  自古盐铁官营,近世虽久未一统,但这样大批的铁矿用量,也绝不可能是一座寻常村落用得起的。
  柳无咎又试了试,道:“不只是铁制,而且这些牌位都被焊死在底座上,但底座……是可以转动的。”
  贺青冥沉吟了一会,道:“我明白了。”
  他道:“大家找一找刻有‘先妣’字样的牌位,把它们都转到背面。”
  “找完了!”
  苏京道:“一共是十八座——”
  她心下一震,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刹那,佛龛忽然轰隆作响,大堂中央霍然洞开!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一条尘封已久的密道!
  贺青冥道:“此地名为‘藏王村’,世代供奉地藏王菩萨,相传地藏王菩萨本名金乔觉,为了救母几度入地狱,曾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地藏王菩萨?”苏京愕然,道,“我记得昔年普渡和尚便是打着地藏王转世的幌子蒙骗世人,诓得一干人等做了他的手下。”
  温阳冷哼一声,道:“他算什么和尚?他未曾吃一天斋饭,撞一天钟,不过是假和尚罢了。”
  柳无咎道:“这里不是祠堂。”
  “不错。”
  贺青冥道:“这里是地狱。”
  第78章
  月光光, 人惶惶,火光光,望故乡。
  漫漫长路, 已亮起来一团火光。火光映着窄窄的四方, 来时路无觅处, 前路仍旧茫茫。
  火苗冒头的时候,两侧长长的壁画也露出来真容。
  这一路暗无天日、死气沉沉,竟有这么多鲜妍夺目、栩栩如生的壁画。
  时光尘封已久, 然而这些壁画一如刚诞生时的模样,仿佛时间并没有能够在它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石青、石绿、藤黄……”
  温阳细细观看, 道:“这些壁画所用颜料都是青金、朱砂之类的名贵矿物, 辅以蓝靛、藤黄、茜草等药植提取而来。”
  苏京道:“这么讲究?”
  “丹青一道,讲究的地方可大了去了。”
  温阳又道:“我行走江湖多年, 除却长安侯府, 还未曾在其他地方见过如此丰富齐全的用料, 江湖上家底殷厚者不少,但能在江南郊外动用这么多种域内外矿物的, 那便十分罕见了。”
  他不由暗忖:“也不知是哪门哪派之后, 比我还能折腾。”
  贺青冥道:“七星帮。”
  温阳蓦然一愣,继而了悟之中,又浮现一抹隐隐约约的恨怒。
  “是啊!”
  苏京道:“七星帮以矿业起家,自然储备丰富, 财力雄厚,当年他们将产业拓至长江下游,兴建土木,与八大剑派多有往来,霍掌门曾有意请他们来帮忙修缮大重山总堂旧址, 当时我还随先师一同来扬州观摩,不过修缮还未完成,市面银粮流通失衡,进而影响船运,不仅漕帮损失惨重,七星与连环等派更起了争执,周边门派互相火并,长江、沿海一带商贸一度停滞,甚至波及到了关东三堂,后来,便有了那一场祸端……”
  言及此处,苏京话头一顿,她与温阳相交多年,深知温灵一事乃他心中逆鳞所在,不愿让旁人触碰,她顾及温阳心情,也便有了一丝顾忌。
  温阳却道:“你们看我做什么?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谈,阿京,你不必为我藏着掖着,再说了,飞卿不是外人,至于这小子么,生死相交一场,没什么不能听的。”
  他看似轻松,苏京等人却已发现他实则浑身都绷成了一根蓄势待发的弓弦。
  他虽仍故作玩笑,又故意打趣柳无咎,却不再做作而亲昵地唤苏京的小字。
  他的神色仍如天边飞驰的流云一般自由,但那天边已似隐隐有雷声滚过,流云也已要凝滞成冰。
  温阳的脸上已闪过一丝冷峻而阴沉的法相。
  苏京正在斟酌,贺青冥却已接过话头,道:“温侯为人端方信义,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素有贤名,八大剑派合计之后,便邀温侯前来为争执各派调解协商,七星、连环等派听闻温侯来做调解,也欣然应允,在大重山旧址进行会盟,与会者除开温侯和各派,还有包括梁掌门在内的八大剑派的弟子随行,但据闻和谈途中,七星等派不知何故临时变卦,大打出手,当时众人死伤甚重,七星、连环几乎在一夜之间覆灭,温侯也死于那场变故之中。”
  苏京诧道:“青冥剑主……怎么对此事了如指掌?”
  温灵一事,虽已传的人尽皆知,几近成为武林公案,但个中细节、原委脉络,历来只在八大剑派内部传递,不为外人知晓,贺青冥又是何从得知?
  她不由看向温阳,温阳却道:“这件事,他有他的法子。”
  “不对,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
  贺青冥道:“这不只是温侯府的事,也关乎我的家事。”
  若没有温灵之死,也就不会有普渡和尚作祟,不会有长安之乱,贺园也就不会被毁。
  当年九州局势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彼此之间看似毫无关联,但贺青冥这十多年来,却从一堆千头万绪之中,摸出来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
  温灵一案,便是这诸多连环的开端,为此他已奔波四顾多年。
  苏京眼皮一跳,道:“你们早就串通好的!?”
  贺青冥道:“七星既为祸端伊始,这一带曾有他们活动的痕迹,然而这些年来却又忽然销声匿迹,变作一处处人烟荒芜之地,我之前便有所怀疑,这些村落原本就不是什么村民聚集的地方,而是他们伪装的据点之一,只是不得其法,不知如何撬开这道口子。”
  “所以你们便借着这次机会前来一探究竟?”
  贺青冥道:“我想的并没有错,这里确实是七星据点。”
  温阳冷哼一声,道:“也许不只是据点,还是总舵。”
  苏京道:“你之前也怀疑过?”
  “我只知道这里一定跟我阿爹的事情有关,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面上已有歉意,道:“对不起,小鲸鱼,我本来并不想把你牵涉其中,可是……”
  苏京却道:“可是什么可是,我执掌镜湖,此事又涉及武林公案,我怎么能推诿畏惧?何况这些年我早就在案牍之间闷坏了,好容易碰上一回冒险,自然要一探究竟。”
  众人不由笑了笑,温阳心道:“想不到经年过去,小鲸鱼风采依旧,仍然不改侠义心肠。”
  当年他们这一代弟子,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肝胆同、豪气耸,然而靡不如初,鲜克有终,经年过后,也只有苏京尚存几分侠气。
  苏京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道:“不对,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勾结——咳咳联系的?”
  贺青冥道:“九年前。”
  “九年前?”
  “九年前,我入江湖,两度向天枢阁询问往事,却不得答案,第二年时,我见到了温阳。”
  “我记得他那两年老往天枢阁跑,而且好像就是在问你的来历?”
  苏京对温阳道:“你不会就是为了温侯这件事吧?”
  温阳神情闪烁,顿了顿,道:“那时候我只是想知道青冥剑主,是不是就是飞卿。”
  “这不都是一个人吗?”
  温阳道:“当年长安的情形你也知道……我原以为他已经没了。”
  苏京一脸一言难尽,心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就是看上脸了吗?温阳这厮到底还有多少不为我知的心上人?”
  柳无咎冷冷道:“这点我也是刚知道。”
  三人心思各异,贺青冥却仍如方外人,仿佛这一刹那的红尘纠缠,都与他没半点相干。
  几人又走了一会,柳无咎忽而传音入密,道:“你方才对他有所隐瞒。”
  贺青冥道:“我只是有了一个猜测。”
  “是……关乎温侯?”
  “无咎也猜到了?”
  “温侯之死,怕是并不简单。在那次会盟之前,他曾经调查过那些门派火并的事,像七星、连环这样的小门派,一向惟大重山派马首是瞻,但事发之后,大重山霍东阁却隔岸观火,似乎有想要渔翁得利之嫌。”
  贺青冥传音道:“你怀疑大重山派有鬼?”
  “恐怕鬼还不止一个。”
  柳无咎又道:“人性诡谲,向来比鬼还要难测,我只是不像温阳,还会相信人心。”
  贺青冥不由感慨:“温侯很爱护他。”
  温灵终生未婚,可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温阳,若非如此,温阳也只不过是个在大街上流着鼻涕、步履蹒跚的小孤儿。
  后来温阳长大了,他爱过许多人,许多人也爱过他,尽管他们许多人的爱,都如此轻浮而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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