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柳无咎便走了过来,贺青冥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琥珀一般的水流似乎隐隐有一点颤抖。
  贺青冥看着他,慢慢道:“你究竟是对他们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柳无咎怔了怔,他没有想到,贺青冥会这样问他。
  他的心一时竟也有些闪躲。
  贺青冥瞧着他,道:“无论你有什么不满,都要尽早告诉我。”
  柳无咎忽然觉得,这一刻的贺青冥,似乎已换了一个人。
  他忽然有一点没来由的心慌,他握住贺青冥的手腕,道:“我没有。”
  “没有……”柳无咎抬眼看他,道,“什么都没有。”
  他的眸子却像燃起一股烈火。
  贺青冥的手也似烧灼,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柳无咎的脸,却已躺在他的掌间,柳无咎道:“我只是……”
  他似乎有一点挣扎,然后却笑了笑,道:“我只是对自己不满,为什么还没有练好自己的剑?”
  贺青冥心下一动,他们都知道,柳无咎指的是那一剑。
  他摸了摸柳无咎的侧脸,笑道:“总会有那一天。”
  柳无咎道:“等到了那一天,我练给你看。”
  “好。”贺青冥道,“我等着那一天 。”
  柳无咎忽道:“若这一剑,我要练上十年呢?”
  他其实有一点紧张。
  他这句话,分明是在找茬,他无非是想讨一个承诺,很久以前,他就承诺过贺青冥,但他并没有得到过贺青冥的承诺。
  贺青冥顿了顿,轻轻笑了一笑,道:“那我就尽力再等十年。”
  贺青冥一直若即若离,他从未入世,也从未承诺任何人。
  但这一刻,他到底还是给了柳无咎一个承诺。
  柳无咎笑了起来,他不但要笑,还想要下楼去跑上三圈。
  但他不会走的,他会一直在这里。
  第54章
  二人相视一笑, 忽听得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一个声音的主人,却是他们前不久才与之分别的洛蘅。
  洛蘅既然被逐出破庙,自然也就没有了去处, 但今日天色已晚, 她也不能再去叨扰听水山庄, 于是她便为自己找了一个新的去处。
  她一连问了城内好几间客栈,最后终于有一家客栈愿意收留她,给了她一份跑堂的活干。
  虽然干跑堂也挣不了几个钱, 虽然她只能睡一睡柴房,但无论如何, 她总算是有了一个住的地方。
  随着日头偏西, 客栈也似一锅煮开了的牛肉汤,逐渐人声鼎沸。
  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栈, 他们都戴着毡帽, 穿着劲装, 一看便是江湖人士,为首的却是一个头顶玉冠, 一身绸衣的少年公子。
  小公子解开外衣, 坐了下来,他环顾一圈,不由怪道:“天已热了起来,你们怎么都戴着帽子?”
  众人却没脸回应, 他们不愿承认自己下午被一个小姑娘打的落花流水,于是只好打肿了脸也要装胖子。
  小公子也没多想,他随口点了几样好菜,与其他人交谈:“叔叔前天传信,说今日酉时到埠, 父亲让我等去茱萸湾迎接。叔叔他没出过几趟远门,这一次又是济海楼,又是和崆峒派他们闹了矛盾,这些天似乎心情不太好,待会用过晚饭,去到渡口,可记着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纷纷称是。
  这时洛蘅上前布菜,小公子未曾见过有这么一位做跑堂的小姑娘,便不由多看了两眼。
  其他人见了,却道是狭路相逢,怒从心头起,一些人刻意刁难洛蘅,不是怪煮过的粥菜烫了,就是嫌冰过的果酒凉了,真是鸡蛋里也要挑出两根肋骨,更有甚者,还装作不经意地伸出一条腿,想要把她绊倒。
  洛蘅早有防备,她眼疾手快,一步“流云”,一步“回雪”,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托盘,转身来到了小公子这一桌。
  小公子眼神一亮,奇道:“这是玉山的轻功身法。这位姑娘,你怎么会玉山的轻功的?”
  洛蘅抬头瞧了他一眼,复又低下了头,并没有回答。
  她并不是不气不怨,只是若不是这家客栈老板心善收留她,她早已露宿街头,她不能给老板惹祸。
  她的长发拂落他的肩头,小公子望见她沉静秀丽的侧脸,一时心头一动。
  “等一等”
  小公子追了两步,道:“你是玉山的人,是不是?”
  洛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虎视眈眈、又不敢妄动的众人,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小公子笑了起来,道:“在下梁月轩,我父亲是大重山掌门,师妹若有需要,可去往一里外斜月巷听水山庄。”
  他说着,递给她一道腰牌,道:“父亲平日常说八大剑派同气连枝,这些年虽未来往,却不能忘却同门情谊。”
  “父亲要是见到玉山弟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只是我今日还要去渡口接人,不能陪师妹前往,但大重山随时欢迎师妹到访。”
  灯火初上,车来人往,洛蘅忙活完一晚上,正准备去往柴房,路上却碰见了掌柜的。
  掌柜约莫四十来岁,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容十分可掬。他告诉洛蘅,今晚她已不必住柴房,有位相识的客人腾给了她一间上房。
  洛蘅心下疑惑,问是什么人,掌柜的说是一个俊美少年。
  她一下子便想到了今天和她一块并肩作战的柳无咎,不由惊喜:“是他!”
  她道:“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人,看着很是秀气、文雅?”
  掌柜的点点头,道:“那位客官就住在他隔壁。”
  洛蘅拐了个弯,没有回房,却去了另一间房。她叩了叩门,等了一会,却也没有回应,便只好打道回府。
  窗外春天的夜里,悬着一轮明月,飘着满城花香,在夜色里的千家万户,像一个个橘红的灯笼。
  忽而一道影子飞快地掠过,洛蘅迟疑一瞬,便追了出去,月空千里,都追随在她的身畔。
  她停在一角屋檐,那道影子在街道转角处犹豫片刻,只这一瞬,她却已借着月色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竟然就是柳无咎。
  洛蘅更奇怪了,大晚上的,柳无咎行色匆匆,却是要去哪里?
  她跟在他身后,却不知道柳无咎也在跟着另一个人。
  一刻钟前。
  夜深忽梦少年事。
  贺青冥从梦中醒来,他一向睡得很浅,也已很久没有入梦。
  何况这一个梦,已是很多年前,已成过眼云烟。
  很多年前,他曾经也是少年,他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他的家里,其他人不敢看他,而他的父母不会看他。
  他的父母曾经在夏天相遇,又在夏天分别,而贺青冥还是只有一个人。
  后来却有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像影子一样逗留了一个月,几乎让人觉得这个人会一直留下。
  但一个月后,这个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再也没有出现。
  他总是一个人,他不曾走进什么人的生命里,而别人在他的生命里,也都只是过客。
  他又看向柳无咎。
  迄今为止,柳无咎已是和他走得最近的人。
  他就是柳无咎,柳无咎也就是他,他们就像两把原本毫无交集,却又熔铸为一体的剑。
  但他又还能留多久呢?
  柳无咎忽然翻了个身,冒出一声小小的嘟囔。
  贺青冥不由笑了笑,他本已走到窗边,这一瞬间,却伸出了手,和虚空的月色一道轻轻摸了摸柳无咎的额头。
  然后他便飞身跃起,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月色。
  这一夜飞花烂漫,明月就在他的身侧,他负手游走在壁上,然后一路下到街巷。
  贺青冥穿过人海,一路寻来,其他人见他问路,都一脸隐晦而意味深长。
  直到空中淡淡花香都变作浓腻的脂粉气,他才明白,早先那个神秘人没入了城里哪片地方。
  一些姑娘盈盈一笑,一口软语温存,似乎是在呼唤他。
  贺青冥欠身道:“抱歉,在下听不太懂。”
  他穿过花柳小巷,来到一家名为“飞花”的乐馆。
  “其始来也,耀乎白日初照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梁有期半躺在二楼榻上,阖眼凝神,低低吟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他忽然皱了皱眉,一连喝了几大杯酒,却也不能填平他心中的缺憾。
  他已经三十多了,可他还爱着十多岁爱上的人。
  他这三十多年,若说有过爱,也只爱过那一个人。
  他这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他已妻妾成群,他周旋于美人之间,而且每一个人,他都和她们相处得很愉快。
  岳天冬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是什么情圣,他也做不来、做不到只爱一个人。
  他这一辈子最接近爱情的时候,就是年少和秋玲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他能做到的极限,也只不过是从许久没有离开的山门离开,追逐着她,从崆峒到了江城,最后却又灰溜溜地回来。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