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贺青冥捏着被子一角,往上提了提,盖住了柳无咎的肩膀。
  柳无咎是一个很安静很沉稳的少年,但他睡着的时候并不那么安分。
  也许他还有梦,也许他的梦让他不得安生。
  少年还沉醉在梦里,而贺青冥便看着这一个梦中的少年。
  少年人没有相同的模样,却有无数琢磨不清的将来。
  贺青冥见过很多人年少的模样,他自己也曾经年少。
  他现在也仍然不算老。
  可是这一个少年,阅遍千古,也只有这一个。
  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再有。
  只有这一刻,这一个。
  贺青冥不禁轻轻笑了笑。
  窗外有月,月下有一江缓缓的春水,还有这一笑,都温柔得近乎沉默。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有这一幕无声的黑夜作证。
  水汽迎面朝他走来,他悄悄离开了船舱,只见星河之中一轮明月高悬,只听一人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那人悠悠道:“良夜如斯,青冥剑主为何独自一人赏月。”
  贺青冥循迹走了过去,却见长夜里微灯独明,形影相吊,这一夜里,灯与月都不能成对成双。
  曲先生独坐灯下,他的面前摆着一副黑白玉子棋,他一人右手执白,左手将内力灌注于黑子,一局之中,只他一人左右互搏,没有盟友,亦未遇敌手。
  贺青冥道:“如斯良辰,先生为何独自弈棋?”
  曲先生微微一笑,道:“可知不是我在等你?”
  贺青冥坐了下来。棋局之上黑白二子角力,战况胶着、不分上下,观棋一刻,却似观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他道:“棋是好棋。”
  曲先生道:“我平生未曾胜过,也未曾败过。”
  一个人跟自己下棋,自然不可能打败自己。
  但一直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贺青冥道:“人生如棋,本就只有生死,没有胜负。”
  “说得好。”
  曲先生赞叹不已,却又不住叹息。
  贺青冥抬起手,两股内力在流转的时空里交换,然后他执起了黑子。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谈,谈笑之间似有万马千军在沙场上嘶鸣。
  曲先生看着他,有些意味不明,道:“一个人既然已经注定死亡,又为什么还要活着?”
  贺青冥道:“这句话本该我来问你。”
  他道:“一个本要杀人的人,为何却要救人?”
  曲先生反问道:“一个本要救人的人,为何却要杀人?”
  他们看着对方,好像是在问彼此,又好像也是在问自己。
  没有人回答,连星星也已沉寂。
  两人对峙,最后一子落下,尘埃落定,棋局已平。
  也许结局本就早已定下。
  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过来,又似乎被他们这种威慑震住停下。
  曲先生独坐在灯火之中,飞蛾似乎忍不住要在他的鬓边栖息。
  他的目光穿过火光,落在那姑娘的身边。
  于是他周身气势为之一敛,江风一过,明火扑朔,他不禁低低咳嗽两声。
  那姑娘面有忧色,她手里拿着一件鹅毛斗篷,便要半蹲下来为他披上。
  曲先生却先她一步拿了过来。
  她顿了顿,又端起托盘里苦涩的汤药,让曲先生喝下。
  贺青冥看着他们,那姑娘却似已再看不见旁人。
  她的一双美目只看着曲先生,她的眼睛仿佛是逐日的后羿,仿佛是为他而生的。
  但曲先生却一直微微侧着头,似乎不愿意直面她。
  他的目光甚至分给了那只已经干涸的药碗,也不愿意分给她一时半刻。
  她很关心他,她一直在追逐着他,但他一直在回避。
  一个人前进一步,另一个人却后退两步,于是他们之间,永远隔着那一步之遥。
  咫尺之间,又似天涯海角。
  但他们之间,到底也只隔着一步之遥。
  她虽然不敢再多走一步,他却也不忍再多退一步。
  他们虽然永远不能相逢,但任何人在他们面前,都要沦为局外人。
  贺青冥也不能不沦为局外人。
  曲先生喝完药,那姑娘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却望了贺青冥一眼,笑了笑,道:“青冥剑主,好久不见。”
  贺青冥点了点头:“曲姑娘,好久不见。”
  他也已认出这姑娘便是当年在百里客栈里一心夺取浮屠珠,又几乎要杀他的曲盈盈。
  曲盈盈的曲先生,自然也只有一位,那便是牵机阁的阁主曲星河。
  此去经年,当年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已越发光艳动人,她那么生机勃勃,而本该风华正茂的曲星河在她身边,却几乎要变作一截即将死去的枯木。
  但她眼里那一抹沧桑却已越发深重,似乎便要在不久的将来化作沧海桑田。
  她方才瞧着曲星河喝药时的样子,实在是柔情似水,一往而深。
  但这一刻,当她转过头看贺青冥的时候,又变回了客栈里的样子。
  不温柔也不善良,眉眼里似乎还透着一股妩媚而又泼辣的邪气。
  人有七情六欲,亦能一人千面。
  所以一个人的灵魂里边,总是住着许多人。
  时而秋月沉江,时而怒目金刚,众生法相,诸相非相。
  也许这就是人最有魅力的地方。
  也许这也是人最难以捉摸的地方。
  曲盈盈低首垂眸,道:“之前的事情,是我自作主张,望青冥剑主海涵。”
  于是她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她本已做得很好,可惜她碰上的是贺青冥。
  她现在的样子,就跟刚刚才作弄过柳无咎,又在贺青冥面前讨巧卖乖的贺星阑没什么两样。
  她这句话,虽然是向贺青冥道歉,却是说给曲星河听的。
  她说“自作主张”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觉得对不起谁。
  她也并不在意贺青冥,哪怕贺青冥随时可以砍下她那颗骄傲而美丽的头颅。
  她只在意曲星河,只说给曲星河听。
  她浑身上下,只有一颗心是谦卑的,她谦卑而虔诚地爱着曲星河。
  只有爱着他的时候,她才是勇敢而怯懦的,才是冲动又隐忍的。
  除此之外,世间万物也不能使她动一动心肠。
  贺青冥却忽然觉得,她这副模样,似乎愈加熟悉了。
  他道:“我知道,你为他做这件事,是不算错的。”
  曲盈盈似乎已有了一些触动。
  她似乎已忍不住回过头看一看曲星河。
  但曲星河仍旧回避她的目光。
  曲盈盈几乎有了泪光,她又笑了一笑,这一笑看起来却似有些唏嘘。
  走之前,她道:“多谢青冥剑主。”
  这一次,她终于是看着贺青冥,也对着贺青冥说话。
  但他们都明白,她感谢的并不是贺青冥的原谅。
  贺青冥看了看她,又看着曲星河,道:“她很喜欢你。”
  曲星河顿了顿,道:“是,我知道了。”
  “七年前我就知道了,但我一直装作不知道,直到一年以前,我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了。”
  “为什么?”
  曲星河道:“因为一年前,她道出了一切。”
  “我的病是一出生就有的,从她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起,每一天晚上,她都会给我送药。那天晚上,月亮也和今天一样美,她和往常一样叩开我的房门,但是她见我喝完药后,并没有走……”
  曲盈盈俯下身,一下子抱住了他。
  曲星河坐在椅子里,此刻再加上一个她,便已是四面楚歌,无路可退。
  他整个人竟似烧了起来,他脸红得厉害。
  她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身上,除却一点点微微的凉意,便是十分的温暖。
  她竟似只着了外衣。
  她仰着头看他,带着十足的渴望,渴望之中又似有一点压迫和侵略。
  但她的声音却很温柔,她道:“阿兄……”
  贺青冥道:“你拒绝了她。”
  曲星河道:“她是孤儿,我很早就把她养在我身边,我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
  他道:“从那以后,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于是只有逃避。”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但是这件事也只有逃避。”
  贺青冥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失去她。”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其实已经失去。”
  “我们都已经失去彼此,都得不到想要的。”
  贺青冥心头忽而有一道烈火,好似正在灼烧他的魂魄。
  他定了定神,曲星河接着道:“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很多年来,也一直勉强维持着那一点和平。”
  贺青冥道:“但是一年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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