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但这世上的事情岂非就是如此?单单是“钱势”二字,便足以打动大多数人的心。
何况不夜侯还不算老,长得也并不算丑。
何况他还很有耐心。
“只可惜,姑娘虽然好酒,却不懂得酒。”
对于一个喜欢喝酒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挑衅。
任何一个有自尊有骄傲的人,都不能忍受这种挑衅。就像你不能在一个剑客面前侮辱他手中的剑,两者本就是同一个道理。
紫裳少女似乎很不服气:“你说我不懂酒?”
“酒,也是需要细品的,尤其是陈年好酒。”
不夜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嗅了嗅,而后慢慢地饮下。
每一个动作,他都十分享受。
喝酒自然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就像人们都应该享受人生一样。
岂料那紫裳少女压根不吃他这一套。
“那是你的人生。”
她忽然笑了一声,而后抓起酒坛,一仰头,便灌了一大口酒。
她这样牛饮,很多酒自然也并没有进入她的咽喉,而是都洒了出来。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昔有李太白醉酒捞月,然而她喝酒时的豪情、侠气,谁又能说就不像是飞落九天的银河?
她道:“这是我的人生。”
她的意思,也已很明显。
他们不是一路人,再有心捞月,也只不过剩下一樽徒劳的月影。
紫裳少女放下酒,挺直脊梁,大步走了出去。
“好,好,好……”不夜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遥遥敬了虚空一杯,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他目光闪动,微微一笑道:“今夜在坐诸位的酒钱,都记在我温某人账上。”
于是方才还颇为不忿的一张张脸,瞬间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许多人目光之中,还多了一丝感激。
在他们心里,不夜侯已是一个大大的善人。
那少年忽道:“我不喝酒。”
不夜侯似乎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这少年也会开口说话。
那少年目中又露出了一种很是惆怅、悲哀的神色:“我不喝酒,只因为有人叫我不要喝。”
不夜侯有些好奇,他笑着道:“那个人,是你的母亲吗?”
他自然知道这答案是错误的,没有一个少年,会用那样的神色提起自己的母亲。
但他却偏偏要这样问。
那少年低下了头,慢慢道:“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
他目中忽的射出一道痛苦又凛冽的光,他忽的一拍酒坛,就着坛口喝了一大口酒。
不夜侯似乎很有些感同身受:“那么那一定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
少年没有回答,只又喝酒。
不夜侯忽道:“是不是方才那个女孩子?”
少年道:“决不是!”
不夜侯似乎放心了,道:“像你这样的男孩子,最好不要去招惹那样的女孩子。”
“为什么?”
“只因方才那女孩子,是相思门的弟子。”
不夜侯又道:“相思门的女孩子,都不好惹。”
少年似乎听见了,又没有听见。
他似乎已经醉了,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伏在桌子上,慢慢道:“长相思……”
夜,已越来越深了。
黑夜里,传来一两声若有若无的男人的低吟和喘息。
柳无咎听着那喘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忽的飞身扑出,使了一记“银钩挂月”,倒挂在屋檐下,他用了点力气,在窗户纸上破了一个洞。
这个洞不算大,却已足够他看清屋里的情形。
他的视力一向很好。
但当他看清楚屋里那两个人时,他忽然希望自己视力不要那么好了。
屋子里有两条交缠在一起的人影,他们半裸着身体,亲密地拥抱在一起。
其中一个人,柳无咎已经很熟悉,那正是今天晚上在酒馆里看见的不夜侯。
他在酒馆里等了三天,就是要等不夜侯来。
他知道不夜侯一定会来,因为不夜侯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不夜侯也果然来了,他不仅来了,还在柳无咎喝醉之后,让人把他搬到了屋子里来。
但柳无咎并没有喝醉,他其实并没有喝酒。
他看上去喝了酒,实则已偷偷把酒水倒掉。
贺青冥叮嘱他的事,他自然一件也不会忘记。
但屋子里的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能让柳无咎吃惊的自然不是不夜侯,而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男人。
或者说,另一个男孩。
不夜侯号称风流第一,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不仅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
这或许是因为江湖里大多数男人喜欢的都是女人,所以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以为不夜侯也只喜欢女人。
他现在就抱着一个乌发半垂的少年,亲了亲他的耳垂。
柳无咎脸上忽然红的厉害!
他现在自然也已明白,不夜侯对他这样照顾,并不是因为不夜侯是个好人,也不是因为不夜侯觉得他们同病相怜。
不夜侯和那少年的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
那少年轻声道:“侯爷,听说您今天午时,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书信?”
那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萦绕在宫檐的一缕风。
不夜侯牵着他的手,道:“是的。”
柳无咎发现,他们牵手的姿势,和当初晏云之与曲盈盈的姿势一模一样。
少年柔柔地靠在不夜侯身上,道:“那是一封怎样的信?”
不夜侯似乎回忆了一下,笑道:“那是一封很特别的信。”
“特别?”那少年道,“是怎样的特别?”
即便是柳无咎也能听的出来,那少年语气里已有了一丝嫉妒。
不夜侯似乎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了一丝感慨和怀念:“那封信,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写的。”
柳无咎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少年的酸气已经能溢出来了:“原来那个人那么特别,那你去找他好了!”
他说着就要走,不夜侯连声叫着“我的乖乖”,便起身去追。
这一刻,异变陡生!
那少年回身的一刹那,手里寒光一闪!
他手中竟握着一把短刺,就要刺入不夜侯的身体!
但不夜侯并没有回避,这个角度,他根本看不见少年的动作!
这一系列动作,显然已是精心谋划好了的。
柳无咎的剑已出手!
他决不能允许不夜侯死在别人的手上,这正是贺青冥要他来此地的目的。
那少年的脸上忽的露出了一种惊讶和疑惑混合的神色。
他的背上插着一把剑,这把剑从他的背后穿过,一直透到前心。
这把剑实在是朴实无华,平平无奇,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一把剑,竟是这样锋利,这样快。
那少年似乎想回过头去,看看这把剑的主人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
但他已没有机会了。
他已倒了下去。
不夜侯看着柳无咎,道:“多谢。”
柳无咎冷冷道:“你不必谢我,因为我本不想救你。”
不夜侯挑眉,一笑之时,似乎又添几分风流:“可是有一个人,要你来救我。”
柳无咎霍然转身!
他本已有些忍不住,却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夜侯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手,他甚至连起势的动作都没有。
不夜侯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眉眼忽的变得多情,他轻轻地抱起他,把他放到床上。
他轻轻道:“我已知道你是那孩子派来的,可是,我亦没有后悔……”
血已经染红了床单。
那少年也亦无法再回答他了。
柳无咎忽道:“你中了毒。”
不夜侯道:“确切的说,那不是毒。”
“你有没有听说过‘温柔香’?”
柳无咎自然听说过,他不仅听说过,还从贺青冥的卷宗上读到过,那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迷香,能够让中招之人在瞬间就毫无还手之力。
不夜侯望着天际,叹道:“金乌西沉的时候,夜幕便已升起。”
“夜幕”是不夜侯手下的死士,“金乌”则是不夜侯最年长的义子。
原来竟是金乌要害不夜侯,此刻金乌派来的刺客并未得手,金乌自然便要逃走,而夜幕自然会尾随其后。
“你是不是很好奇?”不夜侯道,“‘午来书,夜半去’,子午书自然没有失手的时候,信的确到了我手里,但信上判决的人,却不是我。”
这一招偷梁换柱,只不过是贺青冥要麻痹金乌,不夜侯以身作饵,故意中了温柔香,也是这个缘故。
他道:“贺青冥,果然还是贺青冥。”
柳无咎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