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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秦琢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已经摸清了周负的脾性,这人看着高深莫测,实际上单纯得很,心里的想法不是写在脸上,就是挂在嘴边。
  只要周负没有表露恶意,就不会伤害自己。
  周负想了想,说:“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秦琢叹息。
  挺好看的。
  周负没敢开口,只是在心里悄悄回答。
  秦琢抖了抖袖口,露出右手腕,向前一递,把山字图腾摆到周负的眼皮底下。
  “这个图腾是你留下的吗?”
  周负老老实实地点头:“是我。”
  秦琢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收回手,整理好袖子,没有多说什么。
  周负略微抬起下巴尖儿,目光从地面上移,在秦琢的腰身处顿了一下,随后闭了闭眼继续往上,最终停留在了他的领口处。
  “你别担心,那个图腾只是我的一道气机,对你有益无害。”周负的目光在线条优美流畅的脖颈间逡巡,却迟迟不肯更进一步。
  秦琢久违地感觉到了心塞。
  按理来说,和这种人交流的舒适程度,应该仅次于那些懂分寸知进退的聪明人,但是周负却能在短短几句话内,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他的神经,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难得的本事。
  秦琢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点生气的,毕竟周负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私自在他身上动了手脚,还留下那个让他担忧了许久的图纹。
  可是,或许是因为周负的态度实在太真挚了,真挚到仿佛对这人心怀怨怼都成为了一种罪恶,硬生生地压下了秦琢所有的不满。
  所以他只是叹气:“如果下次再有这种事,要提前告诉我。”
  周负急忙上下晃了晃头,低眉顺眼地小声为自己辩解:“对不起,先前没告诉你,是怕你不同意,下次一定提前说好。”
  果然还有下次。
  秦琢一时间哭笑不得。
  这次是留下了图腾和一道气息,下次呢,又会对他做些什么?
  这个周负,听话是真的听话,混账也是真的混账。
  秦琢道:“你说想看看我,现在已经看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此话一出,他发现周负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表情也有几分僵硬,抿着嘴唇,半晌才缓缓地松弛下来,似乎是鼓起勇气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听到周负说:“按道理讲是可以的,但是我想和你多聊一会儿。”
  那就是暂时还回不去了。
  “聊什么?”秦琢道,“晚膳前我必须醒来。”
  周负脱口而出:“什么都好,只要你愿意和我说话!”
  秦琢的眼神变了。
  这孩子大概是憋坏了吧,众帝之台都不知多少年无人问津了,好不容易逮到自己这个能交流的,可不得抓住机会多讲几句吗?
  “你在众帝之台坐了多久了?”他近乎怜爱地看着眼前羞赧的年轻人。
  “很久了,抱歉,我真的记不太清。”周负歉疚地低头。
  秦琢换了个方式提问:“你来到这里时,是哪位皇帝当政?”
  他身上穿的是秦汉时期的服饰,肥袖窄口和露出的内衫衣领都是汉代喜爱的样式,周负应该也是那时的人吧?
  上古的修士能活这么久吗?秦琢若有所思。
  周负抬头望着梦境中灰蒙蒙的天空,眉头蹙起,露出了思索与纠结的神情。
  “想不起来吗?”
  “不,我还记得。”周负似乎是要证明他的记忆力其实还不错,略微加快了语速,“当时没有皇帝的称号,当政之人是帝禹。”
  “谁?”秦琢在心里回忆着秦汉年间的帝王和相应的年号,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周负认真地加大音量,咬字清晰:“帝禹。”
  禹,姒姓,名文命,字密,号禹,后世尊称为大禹,是夏后氏首领、帝颛顼的曾孙、黄帝轩辕氏的第六代玄孙。
  秦琢的眼神发直,他喃喃道:“……你知道大禹是多少年前的人物了吗?”
  “不知道,我没仔细算过。”
  “四千年,或许还不止!”秦琢对他竖起四根手指,气息有些不稳,险些失了刻进骨子里的教养。
  周负双手合拢放在身前,一副俯首帖耳的乖巧姿态。
  但秦琢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秦琢狐疑道,这分明是秦汉时期流行的制式。
  “唔,这个啊。”周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是我仿照上一个来这里的人幻化的。”
  那也已经是近两千年前的事了。
  时光漫长,周负一直孤独地坐在这里,坚守着他的责任。昆仑荒凉,帝台肃穆,他偶尔能窥见外界的风景,可惜都与他无关。
  秦琢说不出话。
  随着秦琢低下头去,周负略微抬起了下巴尖,目光顺着垂落在他胸前柔顺的发丝,爬上他的脸庞。
  周负心虚地攥紧膝上的布料,目光却炽热得宛若高悬于万里长空的金乌。
  他不敢直视秦琢,他怕自己的眼睛会泄露心里那点隐秘的、不可告人的绮念。
  秦琢的眉毛让他想起草长莺飞的二月天里那枝头细嫩的柳叶,黑发让他看到数九寒天鸦群越过高轩时投下的暗影,而低垂翕动的长睫又让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翩然闯入了他的脑海。
  鼻梁是沉沦在云雾中的险峰,嘴唇是绽放在冰霜里的红梅,周负觉得他要用世间万物作比喻,才有可能描绘出眼前人的万分之一。
  周负不在乎自己的比喻是否俗气,他只想把见过的一切美好都在秦琢身上一一对应,然后心满意足地得到一个“都不如他”的结论。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你可以走了。”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
  面对周负突如其来的冷淡,秦琢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随后毫不留恋地起身,走下了众帝之台。
  随着最后一步的迈出,秦琢的身形消散在薄雾之中。
  周负目送他离去,又狠狠地合上双眼,面色混杂着喜悦与痛苦。
  他对自己说:
  “不可以的。”
  “周负,你不可以。”
  众帝之台重归死寂。
  秦琢的意识在虚无中跋涉许久,一股坠落的晕眩感袭来,再回神已是身处灵舟内。
  摸摸额头,满脸冷汗。
  他摩挲着手腕上的山图腾,心里不断复盘此次与周负的对话,努力回忆着每一个毫不起眼的细节。
  周负对他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就像是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
  秦琢自小就知道自己不是秦家的血脉,但生恩哪有养恩重,他对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一事并没有多大执念。
  世上那么多人,周负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秦琢的呼吸微微凝滞,莫非周负……知道自己的身世?
  下次见面,一定要问问他。
  …………………………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灵舟已经静静地停泊在邹城的空中。
  秦家子弟跟着家主陆续从灵舟上走下,齐圣山庄的人立即上前迎接。
  秦瑞、秦思悯与几位长老堂主走在最前方,秦琢领着谭奇跟在后头——为了防止这个不安生的家伙乱跑,他借着衣袍的遮挡,紧紧地扯住了谭奇的袖子。
  齐圣山庄拥有一座漂亮的园林,平日不轻易邀客赏玩,庄主孟肃却装作不知道秦家此行的意图似的,收了秦家的礼,还热情地邀请亲家人共游初秋的盛景。
  秦瑞也并不推脱,点了几人同行,秦琢也在此列,而谭奇和其他人等都被安排去屋内休息了。
  谭奇也怕自己干出什么不合礼节的事来,此刻也乐得清闲,但他东张西望,发现除了秦琢之外,与他有一面之缘的秦思慎也被家主选中,周围只剩下些生面孔,便又闷闷不乐起来。
  孟肃的目光扫过随行的众人,最后回到秦瑞脸上,微笑着抬手做出请的动作。
  “麟书兄,来,这边请。”
  麟书是秦家主秦瑞的字,取自瑞麟吐书的典故,但孟肃与秦瑞的私交绝对没有达到可以互称对方表字的程度,这声“麟书兄”更像是孟庄主的表态。
  他在向秦瑞传递着一个讯息:虽然两家的联姻告吹了,但齐圣山庄并不会因此与蓬莱秦家交恶,甚至还要加强两家各个方面的合作。
  秦瑞在大事上还是靠谱的,当了十来年家主,这一套早就练得炉火纯青。
  于是他也含笑道:“伯严兄请。”
  孟肃,字伯严。
  秦瑞挑出来的随行人员没有傻的,即使一时没理解两人打的哑谜,也不会把困惑写到面皮上。
  孟肃对一个下人吩咐道:“去,看看少庄主在做什么,秦家大驾光临,这小子也不知道出来迎接。”
  又对秦瑞拱手:“犬子失礼,我这个做父亲的先代为赔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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