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怀缨,回来!”苍狼落稳身形后探出一爪,十分利落地抖搂净了水珠,绕至封璘膝前,鼻头轻碰了碰他的襟摆,发出低低的嗥叫。
封璘眼眉微弯,把掌覆在狼头上,声音在劲烈的罡风里,自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盯死了常敏行,别总把眼睛放在闵州海岸上,双屿才是关键。”
这是向着少将军说的,可王朗显然没打算接他托孤似的话茬。欲上铁索阻拦时,一根竹杖从斜里挑出,看似绵绵地缠住那链条,杖尖下落,却叫持索的力士险些绊了个趔趄。
“何必拦,将军要是遗落了半条命在岛上,你寻不寻?”青衫翠薄,飘然有出尘之意,有只花孔雀故作高深道:“何况现下在岛上的,是王爷的整条命。将军与其费心阻拦,不如多点几盏灯,照亮飘零之人的归来路。”
天崩地裂,沧浪一行被横亘在脚下的裂缝拦住了去路,原定的登船地点洪水横流,船只不知下落。他们被困的地方成了孤岛,密密的雨塞满了树与树间的所有空隙。
“悔了吧?”沧浪放弃地靠上树干,笑里透着深深的疲惫,问常毓,“安生在家当个富贵闲人不好么,做什么非要投身行伍,来受这份罪?”
常毓实在对得起“肩不能挑”四个字,背着那看起来瘦骨伶仃的小鬼走了没几步路,便瘫在地上大喘粗气。饶是这样,他依旧没忘沧浪嘱咐,撕了布条,将自个与破庙屠杀里仅存的活口牢牢绑在一起,视线片刻不离。
“人生在世,能遇几回这样有意思的事,我欢喜还来不及。悔,悔个鸟!”常毓斩钉截铁地说话,近墨者一月,已经习得了行伍之人的真传。
沧浪笑笑,没信得太真,孰不知常小公子所言句句出自肺腑——他是锦绣丛里拔出的富贵竹,立稳坐直,活得很顺遂,只是没什么意思。活着没意思,但还没有无聊到非死不可。常公子所有的一切都承袭父辈,包括骨子里的不安分和对冒险的汲汲以求。
所以他选择弃笔从戎,多半是因为新鲜感作祟。按说一个多月过去了,新鲜感早已不复存在,可常毓莫名坚定地认为,这件事情迄今为止仍然很有意思。
“爹常说,船行无针路,四向皆逆风。先生如今就是我们的定盘星,跟着您,岛淹了也一样能出去。”
沧浪没吭声,胸腔震动了一下,以示对他厚爱的感谢:海水都淹到这了,怎么出去,游吗?
远处,层层叠高的浪峰之间蓦然出现了一点白影,点燃了迅速蔓延着的死寂,人群里骤然爆发一声喊:“是船,是殿下的船。”
“先生,可要扶稳了。”
将要撞上浪峰之前,封璘有意压低了声音,促狭地暗示沧浪搭住自己的腰。他的心机被识破,沧浪不着痕迹地偏了身,藏起那只无法动弹的伤臂,说:“这种时候,休要胡闹。”
潮头由远而近,推拥而来,不过弹指的功夫,潮峰耸起一面三四米高的水墙,封璘不知避退,急速地拨动舵盘,冷峻淡定的神色间划过一丝疯狂。
偏他的动作又那么温柔。沧浪有诸般顾忌,封璘没有,在一片高低无措的惊叫声里,他单手掌舵,另一只手勾紧了沧浪的腰,从后与先生十指交扣。
“那便,挨紧为夫些。”
说话间已是天旋地转,没有一块板条不在发出咯吱咯吱的悲鸣,仿佛樯倾楫摧就是下一秒的事。常毓被撞得七荤八素,腕间缠绕的布条遽然勒出了血痕,他没松手,因此险些跌下船舷,幸有怀缨一张口叼住了他的后领。
沧浪无处脱身,封璘怀抱之外的世界于他而言,都是怖惧。直到四周的轰烈归于平静,常毓搂着怀缨脖子的嚎啕声清晰入耳,沧浪被抽空力气的身体方才重新找回了感知。
“先生,”封璘轻蹭沧浪前额,说:“你往那边看。”
水漏指向黄昏时分,天风乍起鹤声远,吹淡了海上浓浓的雾角,依稀可辨礁石滩上挤挤挨挨站了许多人。遥遥看见船来,桨橹声并未引起人群的骚动,不知是谁先点燃了一盏风灯,两盏,三盏,接二连三地,无数盏灯火缀满了整个沙滩。
午后双屿岛之事,很快传遍了整个钦安县城。此刻烛火下,除了奉命集结的王家军,还有自发赶来的钦安百姓——
海雾一起,太傅大人回程的路不好走,他们提灯来迎。
沧浪静伫船舷,良久,仿佛成了庙里的泥胎,但只他知道,自己腔子里犹有跳动未歇,并且越来越强烈。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关牢锁。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河山万朵。【1】
王朗巡弋归来,戎装齐备,腰间悬正七星刃,从堤上一步步走下去,站到了沧浪跟前,肃然倾身下拜,“太傅大人辛苦。”
沧浪却摇头,说:“辛苦的是常善德,此番,常家立了大功。”
他咬重了字眼,王朗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封璘上前几步,抬掌切在低头解绳的常毓后颈。常毓晕了过去,庙里带出的“小鬼”脸色陡变,须臾震出掌刀,便要偷袭封璘,哪知对方一仰身,轻而易举地就避过了,撑地而起时数点寒芒急出,那鬼被百尺烽打中四肢的同时也被塞住了嘴巴,并未来得及发出半点声响。
“带他回去,严审,”封璘对王朗说,“但不许叫任何人知道。”
第72章
大名领主今夜做了个美梦。
就在奠基大典的当日,南洋主帅王朗焚香祝祷,当他把手里的燃香插进香炉的瞬间,蛰伏地下的那条赤练巨蛇将被唤醒,燧人氏的诅咒将会笼罩在整个双屿,乃至整个闵州的上空。狂暴的焰团掠地而过,焚净一切的杂草与藤蔓,宏愿将从废墟中涅槃。
一念及此,领主大人便是在梦里,也会亢奋到血脉贲张。
认真算起来,大名领主是最早一批踏足中土的浪人,因为神风的指引,他们的挞伐本该无往不利。三年前若不是兖王——那个叫封璘的家伙带兵鏖战不休,东瀛武士的尖刀早就已经揳进了皇城肘腋。是的,他不得不衔恨苦熬了又三年。
直到他和同样有着勃勃野心的常敏行相遇。
为了宏愿将成,领主大人不惜自断臂膀,舍掉了最器重的干将。伊藤志贺与他的小分队是大名领主送给劲敌的一枚烟雾弹,他们到了没能等来达西女神的垂睐,而是意料之中地变成了啖人无常的镰下魂。
不过没有关系,就在南洋水师信了将死之人的话,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追寻出港的海船上时,东瀛武士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致命的杀器运到了双屿海岸。
最可笑的还是那群善恶不辨的愚民,手持报恩的义斧,做了自己的掘墓人,到头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领主大人在梦中嗤笑,集指成拳,再缓缓地松开,仿佛就这样把人命碾成了齑粉。
天快亮时,檐上月色退缩一隅,化作了露珠,“噼啪”砸破了昨夜的好梦。
梳着月代头的武士匆忙拍开房门,汗把脑门淘洗得愈发锃亮:“大人,晏廷向双屿增兵,昨夜已经秘密登岛了!”
大名领主如梦初醒,睡意全无。
大典在即,晏朝皇帝向双屿驻兵,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蹊跷之处却落在了“秘密”二字上。为何要掩人耳目,欲掩谁的耳目?双屿是常家的领地,天子军登临这样大的事,常家何故没有半点风声透出?
一连串的疑问让东瀛人心生惴惴,偏此刻,在岛上的暗哨又回报:
晏军潜行登岸,并未立刻安营扎寨,而是分兵数十股,改装成行商游贩,在岛上四处徘徊,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这个消息更有如薪柴添入心火,大名领主登时坐不住了。
“晏人是在寻找火引,”他思忖着,神色逐渐凝重,对亲信说:“常敏行曾经同我立下过重誓,此事绝无外泄的可能。”
亲信答不上来,只好道:“难不成,是那文官在海神庙发现了端倪?”
他口中的文官,指的正是沧浪。大名领主稍作沉吟,断然道:“不会,海神庙只是计划中的一环,即使被勘破,晏人也不该这么快就参透了全局。”
“那会不会,是您派去灭口的那些人出卖了大计?”亲信踌躇着问道。
大名领主握住腰侧的佩刀,蹙眉睃了他一眼:“被神风选中的衔枚影卫,会在落入敌手之前切腹自尽,你是在怀疑他们的忠诚?”
亲信慌忙垂首:“属下失言,大人恕罪。”
大名领主移开了视线,说:“我已再三查证,当日派出的一整个小分队无人生还,他们都是宏愿的殉道者,不该受到无妄的揣测。”
亲随答“是”,眼珠子转了转,捺低嗓音道:“其实属下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常家独子常毓,因为追随太傅救人,在风暴里受了伤,兖王念他御敌有功,特意留在水师府医治,连最机密的兵籍库也许他出入自由,晏帝更是接连下诏褒奖,听说不日还将有重赏。”
大名领主本就为鸳鸯阵的事心怀芥蒂,得了常家家主再三保证,才勉强摁下戒心,而今闻言,眸中警醒,“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