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最恨的时候,苍耳甚至希望警察找上门,让她去认尸。一个死掉的妈妈,比一个不知所踪的妈妈要好得多,至少她可以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最后一组答辩完毕,评委们当即提交打分表,聚在一起探讨。观众席气氛紧张,等待宣判结果。
但祝江一直密切关注着苍耳。其他几人虽然对比赛结果没有那么在意,但在这个气氛的带动下,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虽说能够走到这里已经是最大的成功,但如果能拿个奖回去打老尤的脸,岂不是更爽。
“你说,我们有机会拿铜奖吗?”夏宇添小声问小黑。
“嘘!别说了,我好紧张。”
小黑说着紧紧抓住了夏宇添的手臂。夏宇添又惊又喜,赶紧闭了嘴。
主持人宣布铜奖获奖名单,每念一个,小黑的手就抓得更紧一分,夏宇添的表情从享受逐渐变得狰狞。
然而铜奖名单念完,并没有他们的名字,小黑失望地松开手。
铜奖获奖队伍一一上台领奖、合影。
夏宇添安慰小黑:“别生气,是评委组没眼光。”
铜奖队伍合影完毕下台,主持人重新走到台中间。
“恭喜以上获奖者。下面宣布银奖获得者,他们是:来自新禾农业职业学院的‘黑珠飞入百姓家——黑枸杞与番茄杂交之新品种的研发与推广’小组;来自云南农业大学的‘菌子奇迹’……”
几人先是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沸腾了,夏宇添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我错了,评委组真有眼光!”
苍耳从黄雅芳的事情中短暂抽离出来,为自己和伙伴们的成就狂喜。
她看向祝江:“你听到吗?”
祝江笑着点点头。
六人在众人的注目中从过道走到舞台前。几人陆续走上舞台,祝江却留在台下。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刻,是属于她的时刻,他只想默默站在台下见证她的盛放。
然而下一秒,他却被苍耳抓住了手腕,硬是带上台。
“这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苍耳小声对他说。
祝江感受到她温热的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心中一惊,像做了坏事一般下意识左右看看。好在此时几支获奖队伍一同上台,人群杂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祝江便任由苍耳牵着,走上台才松开手。
企业家代表上台为获奖队伍颁奖,而给苍耳这组颁奖的,正是 molly。
苍耳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这跨越十年的重逢,比苍耳想象中要平静太多,虽然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涛骇浪。
黄雅芳走到队伍面前,站在苍耳面前。小伙伴们已经知道了她是抛弃苍耳的人,因此眼中都带了敌意,反倒苍耳最平静。
可当黄雅芳身上熟悉的淡淡香气飘来,苍耳几乎要支撑不住。
年岁推移,记忆更迭,可气味能够穿越时光,将人瞬间带回从前。
这是苍耳童年最喜欢、最依恋的味道,妈妈身上的香气。她永远记得把脑袋埋在妈妈怀里的时的安全感,几乎每天晚上,她都要抱着这个香味入眠。
黄雅芳注视着眼前的女孩。
刚才在台下看着她时,只觉得是小小的一只,短头发,身材几乎说不上什么曲线,十足的孩子气。此刻站在她面前才发现,她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
黄雅芳从礼仪手里接过奖杯,递给苍耳,同时伸出手:“恭喜。”
苍耳接过奖杯,也握住了她的手:“谢谢。”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好。”黄雅芳发自真心说,“这些年……辛苦了。”
苍耳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恰好这时主持人说:“请所有获奖队伍面朝观众,举起你们的奖杯,我们拍一张大合影。”
黄雅芳松开手,瞬间抽离情绪,转身面向镜头,露出一个标准的企业家笑容。
“咔嚓”,镜头定格。
这是苍耳已知的自己和黄雅芳的第二张合影。
合影结束,众人依次下台,观看最后的金奖颁奖环节,黄雅芳也坐回了评委台。
施敏涵所在的思明大学代表队拿下了金奖,看到她举起奖杯,在台上发表感言的样子,苍耳心里没有任何起伏,像在欣赏一件很遥远的事物。事实上,她觉得自己里现场的一切都很遥远。
她的一颗心刚刚经历了极大的起伏,像是过山车,此刻还处在眩晕当中。
最后的颁奖结束,众人散场。
苍耳等人走到门口,看到黄雅芳站在楼道尽头,表情紧张。她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寻,终于看到了苍耳。
她给了苍耳一个很明确的眼神,是要她过去。
伙伴们担心地看着她。
小黑问:“要我陪你过去吗?”
苍耳摇摇头:“你们先回去吧,回酒店等我。”
见她表情笃定,其他人只好点点头。
苍耳正要往那边走,祝江却拦在她面前,一脸担忧。
“别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再被她抛弃第二次。”苍耳笑着对他说。
众人都散了,只剩工作人员留在大展厅里收拾,走廊里一片安静。
苍耳鼓起勇气,让自己走向她。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好像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黄雅芳怔怔地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苍耳头发,但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躲闪,便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过去这十年,苍耳积攒了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许久后,黄雅芳先开口。
“那个丫头是你唐阿姨的女儿吧?跟小时候长得一样,黑黢黢的。”
苍耳点点头。
“你外婆……还好吗?”她犹豫着问。
“前几年动了一场大手术,现在没事了。”
黄雅芳表情略微刺痛,点点头。
“你们现在住在哪儿?你舅舅家?”
“嗯。”
“你读了家门口那个大专?上大几了?”
“大二。”
这一串问题问完,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不问问俞义伟吗?”
“他还没死?”
苍耳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黄雅芳也跟着笑了,紧绷的氛围松散了一些。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小阳台上,护栏上有一些遗落的烟头,楼底下人群来来往往。黄雅芳靠在墙上,苍耳撑着护栏,两人一前一后站着。
“对不起,”黄雅芳说,“那时候我过得很不开心,我只是想要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苍耳深吸一口气,看着遥远天边的夕阳。
“你要走,你想重活一次,都可以。但你为什么十年都没有一点音信?我和外婆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她从手术室被推出来,昏迷不醒的时候,还在喊你的名字。你知道未知有多痛苦吗?有时候……我真的宁愿你死了。”
黄雅芳愣了愣,没有想到她会用这么冷静的语气说出这么直白的话。
“我知道你恨我。我既然走了,就从没有想过你的原谅。你不知道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在外地打拼、得到想要的一切有多难,我根本就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去回想从前。我怕一联系你们,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会松动、会放弃。”
黄雅芳深吸了一口气。
“你出生的时候,我很高兴,能拥有一个女儿,我以为对你的爱能够支撑我做一个母亲。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不应该被困在那个家里,困在那个破地方,我生来就应该做更了不起的事,而不是做一个妈妈。”
“做妈妈不是了不起的事情吗?”
“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吧。但对我来说,不是。困在那里的每一天我都很痛苦,我必须抛开所有东西,才能重新开始。”黄雅芳看着苍耳的眼睛,“包括你。”
苍耳有些佩服她的直白了。
“如果你早一点对我说这些话,我就可以早一点释怀,不用等到今天。”
“从前我没办法接受自己是个恶劣自私的人。我那么恨俞义伟,到后来才发现我跟他是一样的人,我们眼里只有自己。只不过他是个男人,他可以留在村子里,通过欺压我来让自己舒服,而我只能走出去,才能过得舒服。这几年我才渐渐想明白了,人不能什么都要,我既然选了我自己,就一定会亏欠你,亏欠你外婆,我做过的事我认了,我不需要你们的原谅,哪怕到晚年无依无靠、不得好死,我也都认了,至少我这辈子过得快活。”
苍耳看着她,如此的美丽、自负、固执、清醒,如果她不是自己妈妈,倒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黄雅芳这一套逻辑缜密、富有说服力的理论,是她打拼多年后悟出的结论,她反反复复讲给自己听,久而久之,也就深信不疑了。
但此刻,面对被自己抛弃的亲生女儿的凝望,再多的理论也摇摇欲坠。
她转过头去,不知道说是说给听还是说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