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罗桑一开始觉得是雨,但一秒钟不到就反应过来,是她的眼泪。
凉凉的眼泪滚进他的衣襟中,划过大汗淋漓的身体,带给他一种异样的触觉,罗桑忽觉被一股电流击过。
“我真的好没用。”陶美兮压抑着抽泣。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你吗?”
陶美兮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快走到山脚下了。沿着你刚才的路继续往下走,马上就能到白天经过的大路上了。”
“真的?”
“骗你干嘛。就算我没来,你再走个七八分钟,就到了。”
陶美兮惊奇,原来自己的尝试是正确的?只差那么一点点了。这样说来,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没用。如果手机没有断电,自己一定能够自己走回去的。
“真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要问几遍啊!”罗桑被气笑了。
陶美兮破涕为笑。
“你给苍耳她们打过电话了吧?她们回去了吗?”
“回去了。”
“她们肯定会把我骂死的……”
走到宿舍楼前,陶美兮轻轻拍了拍罗桑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罗桑稳稳蹲下,温热又柔软的触感离开背的时候,他确信自己舍不得。
陶美兮看着亮灯的大门,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有很多人不喜欢自己,这次自己又惹了这么大麻烦,肯定有人要借题发挥。但不管她们说什么,她都要受着,不能回嘴。
下定决定之后,陶美兮一瘸一拐地走进大门。
门厅里原本很吵闹,同学、小祝老师、基地工作人员,都在焦急地大声说话。门边的人最先发现了她,大喊“她回来了!”。
众人瞬间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朝她看过来。
陶美兮吞了口口水:“对不起大家,我……”
话音未落,一个人扑过来紧紧把她抱住,另一个人也随即扑上来,把陶美兮抱得喘不过气。
“苍耳,小黑,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了。”
“你个死……算了,回来就好。”小黑叹了口气,“急死我们了。”
“你能不能先起开,我喘不过气了。”苍耳用窒息的声音对小黑说。
两人松开后,陶美兮对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没人说话,她抬起身,面对的竟然不是想象中的疾风骤雨,而是一双双关切的眼睛,对她笑着。
陶美兮鼻头一酸,眼泪再次充盈眼眶。
“哎呀!”一个女同学突然惊呼,“你腿在流血!”
众人低头看去,一道道渗血的细小伤口在她白皙的腿上简直触目惊心。
“我去找管理员借碘伏和创可贴。”
“我带了棉棒,我去拿。”
“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浴室现在没人。”
几个女生扶着陶美兮坐下,众人忙活成一团。
小黑和苍耳抱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真能折腾,困死我了。”小黑吐槽道。
“我也是。反正她有人照顾,我们睡觉去吧。”苍耳打着哈欠提议。
“赞同。”两人悄声往楼上走,但移动的身影还是被陶美兮捕捉住。
“小祝老师呢?我好像应该跟他道个歉。”陶美兮问。
“他……有点忙。”苍耳指向落地窗外。
陶美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半透明的蓝色玻璃刚好映出小祝老师的身影——他正对着一群基地工作人员 90°鞠躬。对方仍旧骂骂咧咧、指指点点,小祝老师的反应也始终如一:鞠躬道歉。
看着小祝老师起起伏伏的腰杆,屋里的人没良心地笑了。
门外,祝江鞠着躬送走了无辜的基地工作人员,擦了把汗。带学生,比做科研难多了。
经历了这一通大折腾,接下来的三天风平浪静,等待油菜完成暴晒。
白天太阳大的时候,学生们聚在一楼实践室里,吹着空调看电影。夏宇添甚至弄来了两副牌,教会了不少人打掼蛋。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学生们三五成群,去基地各处寻觅水果。新鲜的枇杷、西瓜、杏子、葡萄,常常堆满教室的桌子,每次都被一扫而空,但总有人及时补货。
基地工作人员见一次骂一次,但招架不住小黑嘴甜,一口一个“哇塞,我从来没在外面吃过这么好吃的水果”,要么就是“您太厉害了,我都想留在这里跟着您种地了”,把他们哄得没招,甚至还主动给她指哪里有她们尚未发现的水果品种。
苍耳吹着空调、吃着西瓜,看着投影上的鬼片,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用打工、不用想还债的事情、也不用学习,心情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苍耳觉得这是她上中学以来,第一个彻彻底底的悠长假期。
然而,有一句很俗的真理: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一个烈日灼人的中午,小祝老师走到晒油菜的稻场。
女生们站在宿舍窗子前,紧张地眺望他的身影,所有人都在心里祈祷:没晒好、没晒好。
只见小祝老师弯腰随手捻开一颗豆荚,观察了片刻,随后拿出手机按了几下。
苍耳手机响起提示音,她点开一看,面如死灰:“小祝老师让我们出去。”
女生寝室里哀嚎声四起。
磨磨蹭蹭的十几分钟后,长裤长袖帽子面罩全副武装的男男女女出现在稻场上。当然也有几个头铁的男生,什么防晒措施都没做。
小黑看着他们,默默摇头:等着化为灰烬吧,少年。
虽然刚步入夏天,但太阳已经显露出盛夏的威势。即使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还是要被热浪吞没。
“一定要这个点出来干活吗?不能等太阳下山了再来?”夏宇添问。
“哼,还没干就喊累了?”邓老头只戴了个草帽,两条老树枝一般结实的手臂在太阳下乌黑油亮。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木棍顶端挂着一块像扫帚一样的竹条板,小黑介绍那是连枷,专门打菜籽打谷子的工具。
小祝老师躲在屋檐下解释道:“打菜籽一定要在太阳大的时候,这样才能让菜籽从荚中充分脱落,不浪费。”
“没什么技巧,就是体力活,想办法把油菜籽从这里面分出来。”邓老头说着,大脚直接往油菜上踩了上去,“先来来回回踩一遍,再用连枷仔细捶打一遍,然后把茎秆拣出来,最后再过筛。”
邓老头边说边演示。他无情踩踏过一遍后,又扬起手中的连枷开始敲打。原来木棍顶端连着的那块竹条编成的板子是可以旋转的,随着木棍的扬起、落下,竹板便 360°转了个圈,重重拍打在被踩塌下的油菜上。
随着他的动作,果荚不断迸裂开,一颗颗漆黑圆润的菜籽滚落下来。
演示结束,大家分小组开始行动,每组负责一块油布。
成捆的油菜堆起来超过小腿高,要踩上去挺费劲,还深一脚浅一脚的容易崴脚。学生们一个个裹得像木乃伊似的,在烈日下沉默地上下来回踩动,场面看起来很是诡异。
踩完一遭之后,罗桑给小组每人分了一把连枷,预备开打。
苍耳从前经常看到村里人打菜籽,今天是第一次上手,本以为没什么难度,没想到在邓老头手上手拿把掐的家伙什,到自己手里这么不听使唤。
要使对力气,才能让竹排随着手柄的上下而转动,并且准确地拍打在地面上。
苍耳尝试了几下,找到了手感,勉强能转起来,但是拍打出来的声音却是“噗、噗、噗”,孱弱无力,刚打下去就被弹起来。
可刚才邓老头演示的声音明明是……
“嘭、嘭、嘭。”罗桑在一旁做示范般拍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苍耳不服地看了他一眼,加大力道,但用力过猛,竹排重重嗑到地上,差点摔坏。
“知道你一身使不完的牛劲,用蛮力是不行的,”罗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要用智慧。”
打个油菜还打出智慧了?
苍耳观察他的动作,原来每次竿不用抬那么高,那是白做功,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竿的顶端,让自己的动作的起伏与竹排的旋转形成合力。
悟出要领之后,苍耳很快也打出了有力的声响。
苍耳和罗桑不知不觉又较起劲,“嘭嘭嘭”的声音此起彼伏。
陶美兮打着伞躲在屋檐下,喝了口冰水,旁观他俩这莫名其妙的竞争,一转头却发现小黑也躲在阴凉处。
小黑发现她诧异的目光,淡淡解释:“太热了。”
“你居然也有偷懒的时候?”
“这不叫偷懒,叫带团队。”小黑抠开一罐冰可乐。
陶美兮信服地点点头,两人碰了个杯。
一颗一颗豆大的汗珠从苍耳额头上滚下来,直直砸到地上,她前胸后背都已经湿透了,感觉自己泡在水里。
小时候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直到今天才明白这句诗有多写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