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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猪的眼皮一点点无力地耷拉下来,最终也没闭严实,留下一条半开半阖的缝,缝里是没有灵魂的眼白。
  “你还好吧?”罗桑用胳臂肘拐了拐她。
  陶美兮回过神,赶紧将视线从猪的眼睛上挪走。
  就这样?刚才还拼命吼叫的庞然大物,就这样死了?生命的消逝,如此简单。
  两个男人抬走装满血的大盆,红彤彤的极为刺眼,陶美兮留意到这些新鲜血液已经开始慢慢凝固了。
  “不错啊你,居然没哭。”罗桑小心观察陶美兮的脸色后说。
  “走吧,看完了。”
  “看完?还早着呢。”
  罗桑和几个壮汉一起将猪抬到地上。
  刘师傅换了把长方形的刮毛刀,一手拎着开水壶浇水,一手剃猪毛。原本脏兮兮还沾血的猪皮,经他剃过立马变得白净。
  地面上不少地方都沾了鲜血和污水,陶美兮站在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安静地看刘师傅操作。罗桑洗过手,站到她旁边。
  刘师傅洗猪之余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说:“小桑,你这个女朋友胆子蛮大的,长得这么秀气,看杀猪一点都不怕,好,就要这样子才能镇住你。”
  罗桑以为她会急着反驳,没想到她却问:“刘师傅,你刚才杀猪前念的那个顺口溜,是你自己编的吗?”
  “不是,是跟我师傅学杀猪开始,从他那里听的,念了几十年了。”刘师傅不徐不疾地刮着猪毛,“师傅也是从师傅的师傅那里听来的在, 一代传一代。”
  “那你最开始杀猪的时候,会害怕和不忍心吗?”陶美兮追问。
  好久没听到这么细腻的问题,刘师傅神情恍惚了一下,思绪短暂地回到二十多年前。
  “肯定怕哦,不忍心也有,毕竟是一条命嘛,不然怎么说干我们这行折寿呢。”
  “刘叔你别瞎说。”罗桑打岔。
  “一开始不敢干,但没办法,没读过多少书,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只能学这个。刚杀猪的时候,夜里都睡不好,总听到那个猪在我耳边上叫,瘆人得很。后来我就想通了,总有人养猪,总有人吃猪肉,我就是中间那一环而已。要是杀生有报应,那我收拾的猪肉也喂饱了不少人,算是将功补过吧。”
  陶美兮若有所思。
  刘师傅剃干净猪毛,又用喷枪把它从脚到头烧了一遍。
  一个同来帮忙的乡民站到罗桑旁边,自己抽烟,也给罗桑递了一根。罗桑很自然地伸手去接,忽然想到刚才某人说过最讨厌烟味,便赶紧摆摆手示意不要。对方十分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转了性。
  这时刘师傅吆喝道:“行了,来抬吧。”
  空地里早已用粗木头搭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三脚架,另有一根木头横在三脚架上。刘师傅将两根 s 形大铁钩的一端刺进猪的两根后蹄,随后几个壮汉帮忙将猪抬高,好让刘师傅把铁钩另外两端挂在横着的木桩上,这样一头猪便被倒挂起来,方便操作。
  刘师傅再次冲洗掉猪身上沾着的泥沙后,换上一把弧形的砍刀,先顺着猪的背部从屁股一路划到头,再绕到腹部,一刀开膛破肚。陶美兮下意识用手捂住脸,生怕看到鲜血飞溅、肠子横流的恐怖场景。
  “别怕,血都放干净了。”罗桑道。
  果然,想象中的恐怖场面没有出现,反而非常平静。刘师傅有条不紊地将小肠和大肠扒拉出来放进盆里,旁边有人接过去清洗。肠子掏干净后,猪尿泡、猪肝、猪心猪肺等器官也一一被掏出来挂上。
  猪肚子都已掏空,接下来的操作就很方便了。刘师傅用大刀顺着脊柱从上砍到下,将一整猪分成两扇。
  当半扇猪被搁到操作台上时,从中间被劈开的半个血淋淋的猪头还是把陶美兮吓了一跳。此时别的部位已经可以被归为“猪肉”而非猪了,但五官尚存的猪头还是会提醒人,这曾经是一个生命。
  不过这最后的“生命遗迹”也很快被砍了下来。随后,刘师傅熟练地剔下一整扇排骨,又把猪蹄连带着扇骨和大骨卸了下来,最后把肉切成大大的长条。
  “这一条就叫‘一刀肉’。”罗桑在一旁讲解,“买菜的时候你跟人家说我要一刀肉,就会给你这个。”
  “哦……”
  她会去买菜才怪。我会去才菜才怪。两人同时想。
  刘师傅动作行云流水,用刀干净利落,剜下每块骨头的时候,感觉没有一刀是多余的,先用刀尖沿着骨头轻轻一划,再“叮当”一敲,骨头便脱了出来。陶美兮竟然看出了一丝美感。
  “他杀了二十多年猪了,是新禾镇最有名的杀猪匠。”罗桑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不过现在政府管得严,不让私人随便杀猪了,他也就杀自家养的,还有亲戚朋友托的。”
  杀猪看完了,罗桑带着陶美兮准备悄悄离开,毕竟没有真的帮忙,总不好意思蹭顿饭。然而刚开溜就被人刘阿姨从厨房追出来叫住。
  “小桑,往哪跑,带你女朋友留下来吃饭!”
  “刘阿姨,不用了,我们跟朋友约了。”
  “那就把朋友一起叫过来嘛!你帮了忙的,不吃饭像话吗?”
  “我哪帮忙了,我们就是来看热闹,真不吃了!”
  “你不吃你滚,你小女朋友第一次来,必须在我这儿吃饭!要是不吃的话我就要包红包给她了。”
  罗桑犯了难,杀猪宴当然极具吸引力,可他担心陶美兮一定不愿意跟一群陌生人乱哄哄地吃饭。他正打算再次拒绝,却听陶美兮说:
  “那谢谢阿姨。”
  “好好好!这丫头我一看就喜欢,又漂亮又大方。等着啊,饭一会儿就好!”
  刘阿姨喜气洋洋地回厨房去了。罗桑诧异地看着陶美兮。
  “你跟他们很熟?”陶美兮问。
  “嗯,小时候我家里没人,我经常在村里到处混饭吃。”
  “你家不是种烟叶的吗?”
  “那是我小学的时候,后来我爸妈嫌种烟太累了,就出去打工。一开始还经常回来,后来他们在外地又生了个儿子,就长年待在外面了。”
  罗桑时常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自己反而是个局外人。
  陶美兮在罗桑脸上看到压抑的悲伤,她从小跟男生接触很少,从没有异性在她面流露过脆弱的一面,她心中涌起一种黏糊糊的同情。
  “我也一样,虽然没有弟弟妹妹,但我爸妈也很少陪我,只会动不动转几十万过来,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陶美兮掏心窝子,用自己同病相怜的成长经历安慰他,不料罗桑听完表情变得很复杂,好像并没有被安慰到。
  太阳落山了,夕阳将无边无际云霞染成赤红色,白天里普通的田野,此时也映着别样浪漫的光晖。
  男人们在院子里支起大桌,女人们流水般从厨房端出大钵小碟,一张硕大的圆桌面一点点充实起来,直到拥挤得摆不下。
  罗桑在刘叔夫妻的热情招呼下,带着陶美兮大喇喇坐下,丝毫没有了刚才推辞时的不好意思。陶美兮从吃过这种露天、这么多人的席面,觉得非常新奇。
  “棒骨汤、猪血旺、爆炒腰花、梅菜扣肉、椒盐排骨、黄豆炖猪脚、蒜泥白肉、猪头肉猪耳朵猪尾巴、猪油渣……”
  罗桑报菜名似的给陶美兮一一介绍,陶美兮惊了,全猪宴!
  “我们今天要把这头猪吃完吗?”她真诚而疑惑地问。
  桌上人哄笑起来,罗桑也乐了:
  “想太多了你,谁一顿饭吃一整头猪?”
  桌上人不少都是看着罗桑长大的,今天见他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村,心中都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当了长辈的自豪感,阿姨们抢着给陶美兮夹菜,她的大碗很快就堆成一座小山。众人还不断催促罗桑好好招呼她,给她夹菜、盛汤。
  “够了,真够了。”陶美兮无奈地笑。
  罗桑从一桌琳琅满目的菜肴中,偏偏夹起一块起其貌不扬的黄色块状不明物体,放在陶美兮面前。
  “这个,你肯定没吃过。”
  “这什么啊?”
  “猪油渣。用猪的肥肉炼油之后剩下来的渣子。”
  “啊?”陶美兮一脸嫌弃,“渣子还留着干什么,这能吃吗?”
  “快尝尝,刚炼出来的最香,人间极品。”罗桑说着把猪油渣往她碗里放,被她嫌弃推开之后,干脆直接往她嘴里塞,陶美兮抵死不从。
  “啧啧,那你可就要错过人间美味了。”
  罗桑把猪油渣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起来,声音又沙又脆,他还一脸享受。陶美兮被勾起了馋虫,将信将疑地夹起一小块,心一横,丢进嘴里。
  咬下去的瞬间,被炼得恰到好处、还热乎着的焦香肉块在牙齿间迸开,最天然原始的油脂香味瞬间充满整个口腔乃至大脑!太香了!
  陶美兮又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她原本就圆圆的杏眼因为惊喜睁得大大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可爱极了。罗桑停下筷子,偏头笑着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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