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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小黑不语,低头翻看眼前的二手《作物育种学》教材。
  这时后方传来说话声,苍耳回头一看,当场石化:教室后一半座位乌泱泱挤了一百多号人,各自刷抖音、化妆、吃早饭,充满了……生活气息。而前一半座位空荡荡,只有唐小黑和自己,极其扎眼。
  见苍耳回过头,后排的同学们也齐刷刷看向她,目光中有疑惑、探究,更多的是“装什么装”的不屑。陶美兮在后排的角落,目光同情地对她摇了摇头。
  苍耳僵硬地转回头,咬牙切齿地小声问小黑:“你不是说,大家都会坐前排,所以要早点来占座吗?”
  小黑一脸诚恳地看着她:“前排总是只有我一个人,太寂寞了,有你陪我真好。”说完还对她比了个心。
  “你自己做孤勇者吧!”苍耳抓起书迅猛起身,准备换到后排去。
  “呵,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坐里面?”
  小黑胸有成竹地坐在靠近走廊的一侧,堵住唯一的出入口。要想换座位,要么从她腿上跨过去,要么翻过这排桌子,无论哪种都丢不起这个人。无奈,苍耳只好在后排众人的瞩目中又坐了下来。
  这时,门外走廊上,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夹着教材,脚步沉稳地朝教室走来。
  一看到这人,苍耳顿时皱起眉毛。要不是这个半夜晒月亮的怪人指认,自己也不会被海姐抓走。
  祝江稳步走到教室门外。进入教室前,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
  半年前,姑姑、姑父打着带他到乡下散心的旗号,将他带到了新禾镇;又打着学校缺人手、来帮帮忙的旗号,给他在农校挂职了编外讲师;一个学期过后,又说他教的课挂科人数太多了,得留下收拾这个烂摊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混到了今天。
  最后一声上课铃响起前,祝江走进教室。虽然已经做过心理建设,但每次面对这么多人的时候,他还是会紧张。很神奇,当祝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因为不断跳级,周围都是比他大很多的同学;可当他长成大人之后,面对的却是这群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生。
  “大家好,我是你们这学期作物育种学的老师,祝江。”
  台下没几个人抬起头,依旧各干各的,当他不存在,只有前排这两个女生不一样。一个很认真,眼神里充满求知欲;另一个却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他有些疑惑,什么时候得罪过她吗?没有吧,自己都没见过她。
  幸好苍耳听不到祝江此时的心理活动,否则肯定要气吐血。
  其实祝江并不是眼高于顶,而是天生对人的记忆力有限,就像天生对科学有远超常人的兴趣和理解力一样,二十二岁就博士毕业。
  “以后每堂课前,先请课代表点名,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担任课代表的?”
  底下的学生们头埋得更低了。
  上学期,大家都以为这个年轻英俊、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老师是个好人,没想到挂起科来这么凶残,菩萨面孔蛇蝎心肠。因此都对他又畏又怨,不想接近。
  祝江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群学生和自己从前的同学们完全不同。
  他们不爱上课,从不提问,那么简单的试卷居然没有一个人及格。祝江想一定是因为自己没经验,教得不够好,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为此,他特意向经验丰富的姑父——朱教授——请教,朱教授让他多跟学生沟通,比如选一个课代表作为他和学生的沟通桥梁。
  苍耳也低着头,对这种事毫不关心。但这时,小黑突然用笔头重重戳了下她胳臂肘上的麻筋,苍耳一惊,下意识一抬手。
  “好,这位同学,就你了。”祝江看着她。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苍耳身上,她尴尬地“啊”了一声,正要拒绝,却听到小黑小声说:“跟小祝老师搞好关系,争取及格!”
  苍耳想起那笔巨额奖学金,点了点头。为挣钱,不丢人。
  于是,生平第一次,苍耳站在讲台上帮老师点名。她很不习惯这种被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的感觉,因为紧张而全程板着脸。底下的同学们窃窃私语,好奇这个新面孔是什么来头。上学期从没上过课,一来就怒怼班主任,如此标新立异地坐在前排,还成了魔头老师的课代表。
  苍耳顶着压力点完了名,出人意料的是出勤率很高,大家被上学期的挂科率吓怕了,都来混平时分。
  她将点名册还给祝江,祝江道了声“谢谢”接过去。苍耳有点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毕竟前两次碰面的情形都十分尴尬。一次是要退学又反悔,一次是半夜烧烤被抓包,而她居然还恬不知耻举手当课代表,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自己。
  然而,祝江看自己的眼神却非常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慈祥。莫非这就是大人吗,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表面上都波澜不惊。她带着疑惑回到座位上,小黑对她比了一个大拇指,苍耳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作物育种学是研究选育及繁殖作物优良品种的科学,育种的主要任务是提高产量、改进品质和增强抵抗不良环境因素的能力……”
  祝江连书本都没有打开便讲了起来。他研究生读的生物,博士攻读的便是作物遗传育种学。其实作物遗产育种并不是最精尖或热门的方向,以祝江的能力,可以选择更前沿的领域,他的导师也为此劝过他,但是祝江十分坚决。
  因为有一个人说过,育种是培育未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学科。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手腕上摔碎的手表,这也是那个人留下的。
  不过,在教室里这帮学生眼中,它却晦涩又无聊,就连授课人出众的外表也很难为这门课增色,学生们昏昏欲睡。
  虽然如此,祝江还是坚持讲下去,姑父告诉他,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就把眼前的事做好。
  “作物的繁殖方式分为有性繁殖和无性繁殖两种。由雌雄配子结合,经由受精过程,最后形成种子繁衍后代的……”
  这时,死水般的课堂上突然发出一声突兀的偷笑,随即变成最后一排五六个男生心照不宣的奸笑声。女生们朝后排瞥去,有的皱起眉,有的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学生们也是成年人了,一听就明白他们在想什么笑什么。小黑嫌恶地朝后瞪了一眼,苍耳则觉得他们很无聊。
  “你们在笑什么?”祝江突然发问。
  后排的男生们顿时噤声,低下头不说话。祝江却很执着,他把课堂当做一场试验,笑声就是试验中突然出现的变量,他想要搞清楚变量从何而来。
  一个男生小声答道:“没、没什么。”
  “给大家分享一下吧。”祝江追问。
  同学们不解地看着祝江,不明白他追问这样一个猥琐议题的意义何在。后排的男生们则认定祝江是故意羞辱他们,想让他们出丑来作为惩罚。
  中间的男生故意吊儿郎当地往后一仰,阴阳怪气道:“我们在讨论有性繁殖啊,老师。”他故意给“有性”两个字加重音,挑衅地看着祝江,意思是想让我难堪,先看看你自己几斤几两。
  课堂上气氛紧绷,大家期待地等着看祝江的反应。不料祝江像是完全忽视了他言语中的挑衅意味,不但毫不生气,反而继续追问:
  “你们对有性繁殖感兴趣?之前学习过吗?有什么心得?”
  出言挑衅的男生呆住了,没想到看着斯斯文文的小老师,竟然是个高手?但他也不肯输了气场,硬着头皮继续做出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说:
  “我倒是一直想学习体验,只可惜没有女同学肯跟我切磋呀。”
  “吁——”这话说得相当露骨,教室里顿时起哄声四起,女生里只有少数人跟着起哄,大多数都感到不适。
  祝江直到此时才搞明白他们猥琐的笑点。并非他不通人事,而是知识在他眼里是纯粹的,他无法从“有性繁殖”这四个字里衍伸出男女之事的联想,就像其他人也无法和他一样,从日常事物中衍伸出关于科研的联想,本质上是思维方式不同。但祝江并不生气,这些男孩的表现在他眼中,都是正常的生理波动。
  这场景突然让他回忆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候刚过十岁的他被一群充满躁动荷尔蒙的青春期男女包围,课上课下也经常爆发出这样意味不明的笑声,男孩女孩们互相打量,眼神里涌动着他看不懂的东西。等他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却每天泡在实验室里,无暇他顾。
  在二十三年短暂人生的每个阶段,祝江与这种充满热情的、暖色调的生活始终隔了一层。
  “人类,也属于有性繁殖。人是由精子和卵细胞结合成的受精卵发育而来的,受精卵就是人类的‘种子’。但这门作物育种学讨论的是农作物,也就是植物。如果你们对人类育种感兴趣,可以钻研基因学、细胞生物学等等。”
  祝江一脸平静地解释完,同学们都安静了下来。的确,一旦把这些事坦然地摊开来讲,既没什么好笑,也没什么可羞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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