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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真正能让她生气的,只有瘦子刚才说的“老不死的”那四个字。
  瘦子本想把胖子拽出来,却一不小心被他再次拉进了臭水沟里,而且这次是脸朝下。苍耳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地开车走人。
  胖子在她身后连哭带喊:“你等着!桑哥不会放过你的——”
  “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苍耳在播报声中熟练地倒车入棚。
  “怎么还在开这个老式的机动三轮车,让你舅舅给换成电动的嘛,轻便些。”正在小卖部门口打牌的男人见苍耳回来,打趣道。
  另一个牌友附和道:“就是,你舅舅一边开店一边组牌局,两手抓钱,怎么换辆车都舍不得?”
  “哦知道了,这不是侄姑娘没几年要出嫁了,忙着攒嫁妆呢!”众人哄笑起来。
  苍耳对这些看似没有恶意但给人添堵的玩笑话早已习以为常,她漠然看着牌桌上这几个牙齿通黄的中年男人,心里唯一的疑惑是,为什么他们一年到头都这么闲,连农忙时节都能在这里打牌?那他们家里的农活和家务到底是谁在干?
  “对尖!”牌桌中间的男人用力甩出一对牌,笑呵呵应道,“我这明明是一手抓一手送,开店赚点钱全贴给你们了!”他是俞苍耳的舅舅,这间小卖部的店主,黄进。
  苍耳从腰包里翻出今天收到的一小把现金,交给黄进:“微信转账你都收到了吧?现金都在这儿了,你点点。”
  黄进大概扫了一眼,没细点,从中间抽出两张一百的票子,随手递给苍耳:“来,拿着,零花钱。”苍耳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推拒,漠然收下。
  “老黄,你这个人,没别的,就是太仁义了!”牌友叹了口气,拍了拍黄进的肩膀,“你一手把妹妹的女儿养到这么大,供她吃供她喝,她帮你做点事不是应该的?你还给这么多钱!”
  黄进皱着眉摆了摆手:“说这个干什么,我妹妹的女儿不就跟我亲女儿一样?我们两口子疼她比疼亲儿子还多。”
  牌友连声赞叹,又看向苍耳:“你舅舅对你真是没的说,将来出嫁了也要记得他啊!
  黄进笑道:“也不用记多深,每年过年买两瓶好酒一条好烟就行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期待地看向苍耳。
  苍耳知道此时自己只要附和地笑一笑,随口应一声,就能把这个场面圆过去。她立在原地,很努力地想要笑出来,但嘴角像僵住了一样,怎么都提不起来。最后,她十分僵硬地“呵”了一声,快步走回门内,其实她的本意是假笑一下,但听起来充满嘲讽。
  身后一圈人尴尬地坐在原地,有人欲打抱不平为黄进说几句,黄进却一脸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摆摆手:“算了,算了。”
  苍耳听着身后的动静,心想下次要笑得再真一点,省得麻烦。
  她随手将刚才黄进给的二百块压到收银台的计算器下面,在一旁假装整理货架的舅妈这才松了口气,继续不动声色地假装忙碌。苍耳心中不禁感慨这两口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能装。
  黄进明知道苍耳不会收钱,但每每还要当着人面塞钱给她,这是他最喜欢的表演,用零成本博取一个仗义的好名声。仗义的名声对一个棋牌室老板来说很重要,赌博佬们最喜欢的就是仗义豪爽的老板。而苍耳虽然讨厌虚假和伪饰,却从不戳破黄进,还会配合他表演。毕竟还寄人篱下,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如果黄进心情好一点,也会对外婆好一点。
  苍耳上楼梯回到自己和外婆的房间。这是一栋二层小楼,是外公在世的时候为了给舅舅娶媳妇亲手盖的。一楼沿街的客厅改成了小卖部兼棋牌室,最多能支四张牌桌,热闹的时候整夜烟熏缭绕,叫骂声不绝。
  一楼内侧是舅舅夫妻俩的主卧,方便做生意。二楼采光最好的卧室属于表弟,虽然表弟如今在高中寄宿,两周才回来一次。苍耳和外婆则住在旁边的小卧室,原本是杂货间,现在摆了两张小床。
  虽说住在一起,但已经分灶好多年了,菜也是各买各的。一般是舅妈先做饭,和舅舅两个人吃。然后外婆再做,和苍耳吃。只有表弟回来的时候,一家五口人才会坐在一起吃顿饭。具体为什么分灶,苍耳也记不清了,大概是因为伙食费、买菜之类的事情,她也懒得问,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千奇百怪又稀松平常。
  拧开台灯,苍耳从抽屉里掏出记账本。本子第一页写着大大的“九万”以及一个被中性笔用力涂上色的惊叹号。
  九万块,这是她一年半以前、还在读高三的时候欠下的高利贷。
  第2章 马兰头
  往后翻,本子上涂抹得跟鬼画符一样,乍一看像是小学生做数学题的草稿,仔细看才能看懂,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的是进出账,还了多少、还欠多少。俞苍耳每天忙忙碌碌,就是为了让这上面的数字快点变少。
  苍耳扳起手指头算,过去这十天她都在帮人采茶叶,清早六点出工,晚上七点回来,抢清明前的毛尖,一天工资两百,十天就是两千。加上在饭店打零工的钱,这个月赚了四千,还完三千七的利息,这月还能余下几百,苍耳颇为满意。
  采茶叶这种来钱快的活儿是她最喜欢的,但不是每个月都有。抢完清明前最嫩的毛尖后,茶叶一天掉一个价。等过了谷雨,采茶机一上,就不再需要人工了。
  采茶远看是一道景,大姑娘小媳妇们扎着头巾、一人背一个竹筐,俯身用纤纤细指从茶树上掐下最嫩的尖儿。只有真干起来才知道有多遭罪,从早站到晚不说,还要不停地弯腰再抬起,一天下来腰难受得直也不是弯也不是,手臂也跟脱了臼似的。就连苍耳这样十九岁壮如牛的年轻人,也睡了好几个晚上都没补回来。
  大部分人干个三四天、赚点外快就跑了,不愿意受这个罪。苍耳是为数不多坚持下来的人之一,和她一样从头干到尾的只有几个壮汉和吃苦耐劳的中年妇女,她在会计大姐敬佩的眼神中领了工钱。但苍耳白天没有提前把钱还给收债的,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头,他们总觉得你有余力,往后催债只会催得更紧。
  九万,对有钱人来说可能只是一次旅游的预算,可对苍耳而言却是天文数字,当同龄人还在找父母要零花钱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为了还上每个月的利息而打几份零工。但她从来没抱怨过,更没想过要躲债一走了之,反而有点感谢当初借钱给她的人。毕竟如果没有这笔钱,她可能真要成为孤儿了。
  钱嘛,总有还完的一天,不要紧。苍耳正自我安慰着,楼下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小耳朵,吃饭了!”苍耳送了一天的货,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就等着这一声了,她忙不迭地跑下楼。
  暖黄色的白炽灯照射下,外婆揭开大灶的木锅盖,热气登时腾了出来,把灯泡都包上了一层雾。现在农村用柴火灶的人户少了,这个灶原本也要被舅舅拆掉的,但外婆怎么都不肯,说柴火灶做的饭才香,这才保下来。现在外婆用柴火灶,舅妈用燃气灶,各不干扰。
  外婆用锅铲挑起架在米饭上的一盘香肠,放到灶台边上,又拿碗盛饭。苍耳用抹布包着碟沿,将香肠放到桌上。
  添饭回来的外婆看到桌上摆得齐齐整整的三道菜,一筷子敲到苍耳头上。
  “三个菜摆一排,上坟呐?”外婆说着把三个菜摆成了三角形。
  苍耳“哦”了一声,先就着香肠扒了几口饭,随后看看菜色反应过来,乐了:“香椿头炒蛋、凉拌马兰头、蒸香肠,你这顿饭又一分钱没花呀?”
  “村口的香椿头刚长第一茬,你知道多少人盯着?我大清早打着手电筒采的!哪个能抢得过我!”外婆洋洋得意,“马兰头你知道现在外面卖多少钱一斤?路边上的早就被人采光了,这都是我在田埂上捡的!新鲜!”
  盘里的马兰头被切成了碎丁,只用开水焯过,和香干丁拌在一起,再淋上芝麻,简简单单便是一口独属春天的鲜香。苍耳吃了一大口,口齿不清地大肆夸赞,外婆满意地点点头。
  外婆今年六十六岁,耳聪目明,腰杆笔挺。一年半之前动了场大手术,村里人都以为她要一蹶不振,没想到出院回家第一天,就叉着腰把想趁机占她田地的人从村头骂到了村尾,让所有人都看到这老太太战斗力半分没减。
  吃着时令尖货,苍耳惦记起春天的另一口鲜:“我们明天去山上挖笋吧。”
  “附近几座矮山的笋早就被挖光了,还想挖笋,挖竹子去吧你。”外婆无情嘲笑完,又问,“明天上午你们学校报道截止吧,还不去?”
  苍耳沉默地扒了几口饭,下定决心:“我不念了。”
  “瞎讲,小小年纪不读书干什么?”
  “真不念了,大专毕业跟高中毕业有什么区别?白混两年多的日子而已,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新禾农校,你又不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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