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她不打算多待,低头检查包里证件是否齐全,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径直出了门。
一道房门隔绝内外空气,营造出化险为夷的假象。
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和程知阙骤然巧遇,没有任何折中铺垫,于彼此而言都是意外。
她演技的确不佳,但不至于就此失了分寸。
付迦宜走到小区门口,没发现有车在等,掏出手机一看,可能因为她出来得太晚,司机直接把订单取消了。
她裹紧外套,忍着头重脚轻的不适,站在寒风中重新下单,工作日交通拥堵,不过相隔一条街,对方赶过来起码要十五分钟。
回国这么久,她第一次怀念巴黎温吞的生活节奏。
等到最后,等得她耐心尽失。
有辆车缓缓停在路边,京a的牌子,车牌是数字0开头的连号,过目难忘。
车窗下降后一秒,付迦宜恍惚在想,这世上无巧不成书的事何止旧情人相逢这一件。
国庆假期,沈铭玉约上三五好友去郊区自驾游,开的就是这辆车,说是问小叔借来充面子的。
她当时就坐在后座,是现下程知阙坐的这位置。
一股暖气扑面而来,混着车载熏香的水生调。
她听见他说:“上车,送你过去。”
程知阙没讲多余的话,似乎不打算问她,明明出去这么久,叫的那辆车怎么还没来。
他话锋惯是如此,不加修饰词,不做赘述,用温和口吻点明扼要。
付迦宜点亮手机屏幕,看滴滴软件上显示和司机的定位距离,犹豫一霎,还是拉开了车门。
身体要紧,这时候再矫情,保不齐要多住几天院。
寒冬腊月,车厢和外面冷热交叠,她坐在边缘,背部微微挺直,抖落满身寒气。
车子穿过岔路口,开往附近一家私立医院,沉默蔓延,谁都没主动道出那句生涩的开场白。
他们并排而坐,看似触手可及,实际隔一条路远山遥的分水岭,隔阂和生份显而易见。
车里流窜一股阒寂的低气压,苍白得诡异。
片刻,程知阙率先开口:“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付迦宜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轻声回答:“七八月份。”
他问她来上学还是来工作。
付迦宜如实说:“没继续往下读,直接工作了。”
程知阙了然,没再说什么。
对话戛然而止,付迦宜也没多言,稍微调整一下坐姿,身体往旁边倾斜,脑袋贴着窗框,一呼一吸在玻璃表面形成浅薄雾气。
车里温度增高,头昏沉得厉害,困意一阵胜过一阵。
孤身在外这几个月,她比以往多出不少警惕性,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容易使人卸下一贯秉持的防线,她不自觉阖上眼,昏昏欲睡。
意识涣散间,握在手里的手机连续震动,付迦宜被惊醒,看一眼来电显示,生生顿了下,指腹划向接听键,接了这通电话。
周怀净的声音传进听筒里,混着嘈杂风声,问她在哪。
付迦宜面向窗外,盯着快速轮换的建筑物看几秒,“快到医院了。”
周怀净说:“你把地址发我,我这就过去。”
“你住的酒店离我这不近,今天要下雪,别过来了。”
“我已经出来了——你想吃什么,我去打包。”
“……嗓子疼,没什么胃口。你看着办吧。”
“那行。先挂了,晚点医院见。”
挂断电话,付迦宜一时无所事事,抬了抬眼,下意识看向程知阙。
他靠坐在那,正闭眼假寐,皮肤在昏暗环境映衬下显得更加素白,眼底淡淡乌青,趋近于清癯的一种病态,像是近期熬夜所致。
皮囊这东西聊胜于无,在他那本不是最主要的加分项,可不得不承认,男人一旦到了三十而立的阶段,沉稳气质加持,比以往更有吸睛的资本。
他既是从前的程知阙,又不一定完全是从前的程知阙。
一别经年,变数实在太多,他大概也和她一样,不断被时间推着往前走,只有偶尔停下来,才堪堪回头望。
医院离住处不算远,在路上堵了会,油门踩得断断续续,过两三个红绿灯,总算到了地方。
在她下车前,程知阙缓缓睁眼。
付迦宜强忍住因高烧忽冷忽热的那股难受劲,对他说:“……今天谢谢你。”
程知阙唇边挑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北京天冷,以后出门多穿点。”
一如既往的关心,掺杂了若即若离的客套。
付迦宜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场面话,却也无暇顾及,点点头,仓促迈下车。
她单手掌住车门,没再往里面看一眼,施力把门关上。
程知阙坐在车里,不急离开,看着她一步步走远,拨通好友杨自霖的电话,扫一眼医院名,跳过简单寒暄,直奔主题。
杨自霖关切问:“你家老爷子生病了?不对啊,要是真出什么事,也该送到军区医院,去那种小地方做什么?”
程知阙说:“你别管这些,先帮我把事办了。”
“好好好,就安排一个vip休息室,然后把人照顾得妥帖点是吧?我这就打电话叫人去办。”
跟杨自霖聊完,程知阙面无表情掀开储物格盖子,摸到打火机和没拆封的烟盒,想到已经戒了,又把东西放了回去。
窗外,她单薄背影消失在医院正门,无踪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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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付迦宜没在医院的vip休息室过夜,被周怀净送回来,刚进家门,被等候多时的沈铭玉拉到客厅,追问她和程知阙是怎么认识的。
付迦宜不太想顺势回忆一遍当初那些细节,避开隐私部分,只说在巴黎那会,他给她当过一段时间家教,于她有传道授业的恩情。
沈铭玉听了,感慨说,那你们还真是有缘,跨国都能相遇。
付迦宜笑笑不说话。
这段插曲匆匆过去。
她和程知阙有过短暂交集,又迅速相离,形成两条背道而驰的虚线。
生活照常在过,连续去医院打了三天吊针,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终于有所好转。
来不及喘口气,付迦宜很快埋进工作中,分批处理这几天堆积下来的一摊事。
研发部是院里核心部门,有不少人整装待命,梁思觉作为负责人,正常往下委派任务,但有些精细活会指定给她做,从不假借别人的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梁思觉对她有种超脱寻常的信任,付迦宜不是感受不到这份倚重,在工作中精益求精,尽量把所有事做到最好,也算回报他的知遇之恩。
这种高强度的忙碌一直持续到周四。
项目部主任亲自上门,同梁思觉商讨起拓展引资渠道一事,说已经寻到目标,对方是法国人,做医疗器械进出口贸易,有意向和院里合作,等合同签完,到时会直接投注资金供研发部研发。
话只说到一半,聪明人一点即透,付迦宜不用细品便能猜到这主任过来的目的——硬骨头难啃,需要帮手帮他们完善自己部门的分内事。
梁思觉至今还在愁资金供不上研发进度这事,秉着一荣俱荣的原则,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付迦宜在一旁瞧着,没浪费口水劝说。一方面,她级别不高,没资格掺和两个领导之间的事;另一方面,她了解梁思觉的为人,知道他一定会出手相助。
周五晚上,法国人受邀到南长街一家预约制的高端私房菜馆用餐。
席间缺个实时翻译,付迦宜看梁思觉面子,主动补了这空缺,随行入座。
酒过三巡,包厢里谈笑风生,有梁思觉帮忙挡酒,付迦宜实际没喝多少,可瞧着项目部主任虚与委蛇的嘴脸,还是有些犯恶心。
跟梁思觉说了声,她带上外套,起身离席,想出去透口气。
付迦宜一路绕到四合院外面,在门口的麒麟石像旁待了会,瞧着时间差不多了,正要回去,突然被一股蛮力撞到,本能往旁边踉跄了半步。
那人忙用蹩脚中文连说两句对不起。
冬天穿得厚,倒不怎么疼,付迦宜没在意,揉着肩膀说没事,听见对方试探性地喊了声“姐姐”。
付迦宜一愣,回头去看,有些不确定,好一会才出声:“伦古?是你吗?”
伦古挠挠头,理了下脏辫,露出洁白一排牙齿,“是我。”
付迦宜意外道:“你怎么会在国内?”
伦古局促地拽了拽运动棉服的衣摆,“这个说来话长……”
眼下的确不是闲聊的好时机,付迦宜同他寒暄两句,主动留了手机号码,说等有机会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