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趁着吴哥和莫斐然议论得热火朝天, 龙心怡凑近叶北游小声说:“会不会是褚先生看到了视频,找人帮我们处理了?”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叶北游想起刚才的电话, 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褚先生、褚建新, 是f国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华侨商人之一,三代经商、有钱有势、根基稳固。
转让帕森岛给叶北游的人就是褚建新, 他也是岛上最大的投资者。
“我打电话问问吧。就算是褚先生做的, 他也不会来跟我们邀功。摆渡船的事也麻烦他了。”叶北游对龙心怡解释了一下,起身走到一旁打电话。
褚建新很快接了电话,温和儒雅的男中音从电话中传来,宛如一个父辈:“晚上好啊, 小叶。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把我忘了呀?”
叶北游寒暄了一番,询问对方的近况。褚建新笑呵呵地表示自己一如既往、很健康。
“就是潜水的瘾头又犯了。上次心怡来找我,我还跟她说呢,想来你们这里玩几天。你们什么时候能给我安排出档期?”
叶北游忙说:“您想来的话,我们随时都可以。配合您的时间就好。”
褚建新笑着说:“真的?你那不是很忙么,我听说都要约到半年后呢。”
“是真的,您要来的话,随时可以安排。并且除了您以外不会接待其他游客。我们有留出机动名额和调整档期的时间。”叶北游恭敬地回答。
潜水行程的安排是一件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事,尤其是在南国的台风季。台风过境的日子当然是不能出海潜水的,即便台风走了也不一定能够马上恢复,更别提台风对陆地建筑造成的破坏。
因而叶北游在档期的编排和名额放出这两方面都预留了一定的容量,既是为了容纳不可抗力带来的整体调整,也是为了少数游客的改期需求。多出来的名额,则会及时释放,供时间灵活的潜水员临期捡漏。
“月底的时候,我们有一个为期五天左右的空档期。如果您时间合适的话,非常欢迎您过来。”叶北游诚恳地邀请褚建新。
褚建新笑着答应了,让他先把档期留给自己,没有什么突发状况的话就月底见。
褚建新始终没有提及那段抹黑视频,叶北游便试探着问:“褚先生,关于下午那个视频的事,又让您费心了……”
褚建新不解地问:“什么视频?出什么事了么?”
“您不知道?就是下午有人在国内的社交平台发视频,说我们服务质量差,还污蔑我们打人……”
双方核对了一番,褚建新表示自己确实没有注意到这个视频、不知道这件事,更没有出手帮忙。
“不管怎么说,解决了就好。他们要是再闹事,你一定要记得跟我说。这种人的承诺不可信。”
褚建新的语气中多了一丝严肃:“还有,摆渡船的事也谈好了,他们同意维持现状。真是,明知道是我在罩你,还敢搞这种事情,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
叶北游道了谢,等着褚建新挂断电话,再一次陷入了不解之中。
不是褚先生,还能是谁呢?
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叶北游一时间睡不着,便拿着手机随意冲浪。
他平常确实很少在国内的社交媒体上关注有关帕森岛的情况。运营和客服方面的事都是龙心怡在打理,他也不怎么过问。说好听点叫信任合伙人,说白了就是不擅长、干脆偷懒。
他确实不太擅长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十七岁辍学之后,他做过很多份工作,因为长得瘦小、未成年,身上又带着一股好学生的天真,经常被人欺负。
在餐馆打零工时,其他小工见他好说话,联合起来有意无意地甩给他更多的工作,他们自己躲起来聚在一块抽烟玩游戏,无视后厨不许抽烟的规定。
叶北游以为自己忍让一点、多做一点,就能慢慢跟同事们相处融洽。事实却是相反。
入职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几个小工把削土豆的工作丢给他一个人,聚在储藏室里抽烟,嘻嘻哈哈地谈论着游戏、女朋友之类的话题。
瘦瘦小小的叶北游蹲在后厨的角落,守着一大袋子不新鲜的土豆,洗刷泥土、削皮、再剜去坏掉的部分。
土豆太多了,后厨也太热了。他全身是汗,手指糊满了泥,双手因为重复的动作累到痉挛。嗡嗡的老旧排气扇的噪音吵得他头昏脑涨。
领班的声音突如其来:“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几个呢?”
又累又热、晕晕乎乎的叶北游直觉地回答:“好像在储藏室。”
领班冲进储藏室抓了现行。几个抽烟偷懒的人被大骂一通,领班以“上班时间在后厨抽烟”为由罚了他们的款,并让他们“看看人家小叶多勤快!”
下班后几个人就把叶北游堵在后巷里打了一顿,骂他“告密精”“拍马屁”,并且抢走了他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零钱,说是补偿他们的罚款。
叶北游趴在残留着白天的余温的青砖地面,缓了很久才有力气爬起来。
他不是有意告密、也不是拍领班的马屁。他本来也没有答应给谁保守秘密,领班询问时,他不过是遵循着学校教给他的规则下意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试图解释,但无人在意。他们嘲笑他是“书呆子”、“好学生”,讥讽他是来这里评三好学生、先进劳模、“体验生活”的。
叶北游只好放弃和同事们相处融洽的想法,每天默默做好自己的事,忍受着时不时甩到身上的脏水,偶尔从暗中伸出的脚,还有言语上的讥讽嘲弄。
餐馆的工作很累,下班也很晚。回到简陋破旧、没有独立卫浴的出租屋,他总是累得倒头就睡。
每每攒上一点钱,他会在监狱开放探视的那天坐两个小时的车去邻市,穿上手头最好的衣服,带着笑容探望正在服刑的父亲,告诉父亲自己“过得还行”。
日子在油烟中过了不到半年。有一天,几个欺负他的人在他的口袋里搜出一封监狱寄来的信,当着他的面一字一句念出来,一边念一边嘲弄他。
“看不出来啊,以为你是好学生,原来是杀人犯的儿子啊!”
“好吓人啊!杀人犯的儿子,以后也会变成杀人犯吧?他会不会报复我们啊哈哈哈!”
“哎、哎,看看这眼神,还真有可能哦!”
有人拿腔拿调地把信读了出来:“……小游,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妈妈~爸爸曾经答应过你,以后要送你去国外读书,现在做不到了~哎呀真叫人羡慕!好有钱呢!”
“住口!不许再念了!把信还给我!”
叶北游嘶喊着,嘴里满是血腥味。他被几个人打了一顿,又被按住四肢压在墙上,被迫听他们嘲笑父亲、嘲笑自己。
“离开这里吧,小游~去大城市,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读信的人夸张地大笑:“重新开始?想得美!”
有人不怀好意地说:“听说监狱里‘那种事’很多。这小子长得不错,他爹应该模样也不差,说不定……嘿嘿嘿~”
“嘿嘿,你别说,还真是。”有人用手抬起了叶北游的下巴,“这小脸要是洗干净,跟个小娘们也差不多。”
被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用怪异的眼神盯着的感觉让叶北游毛骨悚然,强烈的危机感让他拼尽全力反抗挣脱。
扭打中有人受伤进了急诊,惊动了警方。欺凌的事终于揭露出来,但没能起到任何作用。警方以打架斗殴处理了这件事,赔偿金额达成一致后双方签了调解书。
叶北游赔掉了仅有的几千块钱积蓄,只得到对方几人无关痛痒的道歉。餐馆的零工无法再继续做下去,他只能离开。
捧着手机,叶北游的视线漫无目标地在社交媒体的界面浏览,看着一条条色彩鲜艳、表述夸张的视频和笔记,只觉得这个世界愈发喧嚣嘈杂,人们的思维也愈发非黑即白,与当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个时候网络还不像如今这么无孔不入地侵占人们的生活,自己的遭遇却跟现在的网暴毫无区别。虽然没有人在网上挂他、挂他的父亲,但学校里所有人都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学校每天都接到家长的投诉和抗议,抗议让杀人犯的儿子与自己的孩子同桌、甚至同班。即便他代替被捕的父亲,在死者家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对方也扬言要让他们一家在当地混不下去,无视死者自身的过错。
法律已经做出了公正的审判,父亲的罪名是“过失致人死亡”,没有主观杀人动机,二十年的刑期已经是从重判罚。
但小城的舆论并不在意法律的论断。在人们的观念中,“死者为大”。
叶北游终于选择了主动退学,带着年级考试全校第一的成绩。
贴着“杀人犯的儿子”的标签,他在本地找不到什么好工作。餐厅的工作被迫离职后,他又坚持了一年,做过各种各样的零工,最终还是听从父亲的劝告,离开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