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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他在井底哭嚎好久,可惜,她死的不能再死了,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他从井底,爬到干涸河床,搜刮出方圆十里所有坟头贡品,贡到井口前。
  说是贡品,大多只是些干瘪果核,馊米臭饭。
  方圆十里的贡物,无法令一个七岁幼子果腹。
  后来,许多人开始逃难,他们说,圣人虚伪无用,救不得性命。
  他们必须离开这里,去找有水的地方,留下只能等死。
  原本他跟着逃难的同行一起离开,半道又听人说圣莲道自千里外运来水车,发放甘霖,聊以支撑逃亡之路。
  他想去讨一碗水,可太渴,太饿,挨不住倒下,而后被丢进了死人坑。
  为避免死人太多产生瘟疫,所有尸体全部要集中焚烧。
  那时他奄奄一息,但命硬,没能死透。
  最万幸的是,死人坑里的尸骨没有堆满,还能再多攒上一日。
  他在濒死之间睡了一觉,睁眼看到漫天星辰。
  鼻尖是发臭的血腥味,身旁拥挤着冰冷的死人。
  他感到恐惧,喉咙嘶哑到叫不出声。
  他小心跨过无数尸骨,努力扒着泥石,从坑里爬了出来。
  他记得,他在坑外见到一个小孩。
  那个孩子年纪很小,也许只有三岁。
  之所以印象深刻,因为那夜月光太盛,那孩子仿佛披着满身月光。
  而他从没有在这样贫瘠的地方,见到过这般漂亮的景色。
  那孩子站在死人堆上,目光清澈空洞,根本没有丝毫害怕。
  时隔多年,虽然早已遗忘令他心灵震撼的孩子模样,又或许那说不定是哪里飘来的幽灵。
  但清楚的记得,漂亮孩子怀里抱着一只水袋。
  他没有用来喝,而是将它倾倒在地上。
  他气极了,可惜喉咙沙哑,无法开口遏制。
  于是他迅速跑上前,从那孩子手中夺过珍贵的水袋,用尽全力将他狠狠推倒。
  孩子在地上翻了个跟头,伸出擦破掌心的手,似乎受了疼,有些讶异。
  他渴的要命,抓着水袋送进嘴里,只剩下几滴甘露,根本无法消渴!
  怎么会有人浪费如此珍贵的东西呢!
  他想不通,他快气疯了,他朝着孩子猛扑上来!
  孩子太小,根本不会打架,只是人类本能驱使,开始被迫还手。
  他们一起滚到死人坑,七手八脚乱打一气。
  他本就破烂的衣裳,打来打去,终于被撕的更烂。
  然后,他怀里掉出一只泥老虎,在撕扯中,被那孩子无意间一脚踩断了尾巴。
  当然,哪怕他又渴又饿,离死一步之遥,胜利者仍然是他。
  只是,胜利者望着空空如也的水袋,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个讨人厌的小孩,不光浪费了所有的水,还踩断了小老虎的尾巴。
  他恶狠狠的盯着那个孩子,捡起断尾的小老虎,将水袋砸到他身上,扯着嗓子,却根本吼不出声‘你踩坏了我的小老虎,这是我娘给我买的小老虎,我讨厌你!你一点也不漂亮!’
  年幼的声音,像被割破喉管的小兽,句句泣血,却只能骂给自己听。
  孩子洁白的衣裳滚满了灰尘,被拽乱了头发。
  此刻看起来,真的很不漂亮,就像个笨蛋。
  站在死人堆上,孩子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就像个哑巴。
  过了很久,那孩子终于动了,他踩着硌脚的尸骨,借着死人身体,努力爬上了死人坑。
  他惊讶极了,惊讶那孩子理智到令人惊悚的反应。
  他站在坑底,后知后觉感到恐惧,连忙抠着坑沿,重新爬上去。
  他一边走,一边用唾液拼凑他娘留给他最后的玩偶。
  断尾无法黏合,唾液也要干了,想哭甚至没有眼泪。
  不久后,那孩子追了过来。
  他朝那孩子挥舞拳头,用沙哑到发不出声音的喉咙恐吓。
  孩子不怕死人,当然也不怕他的威胁。
  他递给了他一只新的水袋,还从怀里拿出好多吃的。
  那天,他吃到他人生中吃过最美味却至今不知何物的食物。
  可能他拼命喝水塞食物的样子太可怕,那孩子怕他噎死,或许为他担心,终于哭了起来。
  小孩子哭起来好可怜啊,也不吭声,就是眨巴着眼睛掉泪,那泪水都够装满他喝光的水袋了。
  因此,他觉得那孩子重新变的漂亮了起来。
  他指了指他的小老虎,过水抚慰了沙哑喉咙,他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努力告诉他。
  ‘你不要哭,要知道,它要是能吃,我早就吃掉它啦!’
  ‘你给了我吃的,你是好人,我娘说了,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你就算踩断它的头,我也不恨你!’
  但喉咙太痛了,他咳了两声,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于是,他只是伸出手,抱了抱他。
  ‘谢谢你的水,我走啦。找有水的地方去。’
  他和那个孩子就此分别。
  再后来,他迷了路。
  西北就是这样偏远,也许百里才能碰见小村庄。
  即便如此,那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逃难的同行者。
  再后来,他沿路捡到了一些瓜皮果点果腹,终于见到了人迹。
  他看到了一列华丽的车辇,还有数不胜数的官兵。
  那些瓜果来自辇车抛弃的遗留,此间,还看到了那个漂亮孩子。
  他想追上去打个招呼,可车辇赶的太快了,烟尘飞扬,他永远追不上去。
  但万幸,他依靠那些被遗弃的瓜皮果点活了下来。
  如此一路,跟进了京师。
  他记得,从城外开始,一路进了京师,上下集体夹道相迎。
  所有人都在歌颂,西北大荒楼西县,甘霖已降,灾情不复。
  他家在楼梁镇,镇往上就是楼西县。
  他清楚记得,他娘教过他。
  他真怕自己听岔了,逢人就问“真的吗?那我家下雨了吗?楼梁镇下雨了吗?”
  太吵了,没人听得到他的声音,也没有人回应他的问题。
  京师真是个好地方。
  满街没有一个人穿带补丁的衣裳,没有人嘴唇干裂,没有人枯望青天等雨。
  街道干干净净的,所有脸上都洋溢着欢声笑语。
  只有他脏兮兮的,玷污了这条街。
  很快,门吏发现了这块污泥,将与这座富饶城池格格不入的他驱赶出了城。
  一些在城外转悠,希冀能得到圣恩降临的乞丐,看到脏兮兮的小孩,被门吏从城中丢了出来。
  他们很惊讶,围在一起问他“你怎么进去的呀!我们乞丐是不能进去的,会被打死的呀!”
  “可我不是乞丐。”
  “穷人也不能!”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是穷人呢?”
  “一看就知道!穷人和富人,长的不一样啊!”
  他似懂非懂,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城门,听见那里传来欢声笑语。
  天子脚下没有穷人,原来只是不许穷人进京。
  “小穷人,你往哪去,跟我们留下一起要饭吧!”
  “我家下雨了,我要回家。”
  这里不要我,我家要我。
  于是,他再度跋山涉水,回到了楼梁镇。
  那里彻底成为了荒芜之地,曾经的村庄尽数烧成了灰烬。
  土地依然干裂,雨没有来,他根本没有见到任何人烟。
  所以,他又回到了京师。
  他依然进不去。
  他记得他抱着门吏大腿,拼命磕头祈求。
  “求求你,你告诉他们,我家没有下雨,我家没有下雨!”
  可是,没有人活着了。
  就算下雨,也没有意义。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家里不下雨,可是这里也不要他呀。
  那次门吏将他打出十几里,抛在荒地上。
  他离死又差了那么点,睡了一觉,挣扎着醒来。
  终于无处可去了,那只好继续流浪吧。
  他曾遭过无数次轰打,处处没有容身之地,不过还好,总算还好,他终于走到了这里。
  首先,这里有海,肯定不会闹干旱饥荒。
  其外,这里乞丐扎堆,没有人会对脏兮兮臭烘烘的流浪儿投来异样眼光。
  总之,这里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很难没有归属感。
  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安身之所了。
  他背着他的小弟阿月,心想,这大抵是他人生中最圆满的新年,最幸福的时刻。
  若得年年如此,哪怕他立即就要死了也觉得开心。
  他本不理解赌徒的贪心,此刻恍觉,人呐,就是这样。
  最苦的时候,他只能操心温饱。
  刚有点富裕迹象,就敢抛弃一切来期盼爱了。
  第44章
  初三当天, 李大娘就重出了粘糕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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