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两个人的笑声落在桑弥娅耳朵里，显得很远，也很近。
太像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毫无逻辑的梦了。那可是星际大明星，长红十数年的实力歌坛天后，怎么会出现在她长大的小破星球?
曾经跟她一起住在孤儿院三十多人大通铺房间里的贝索拉，如今跟着歌后学习，她日渐成熟的歌声，将会在星网上传播开来，获得数以百万、千万计算的播放。
她做梦也不敢做这种梦。
终究是现实要更离谱、更不讲逻辑些。
她恍惚地走着，走到了连廊相连的科技楼。
身体比不在状态的大脑更先行动，肌肉的记忆将她带到了去过无数次的机甲实验室。
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闻钊。当时的她也没有想到，这个刀疤脸的男人会为她们开启机甲世界的大门。
透过教室的大窗，她看见闻钊正在光屏上操作展示一台机甲的外观建模。
“温度的控制是机甲永远逃不开的话题。地空机甲已经算是容错率比较高的了。星际机甲面临的温度变化可不是几十度的小打小闹……”
就是在这里，她人生第一次成功组装了迷你机甲的动力系统，跟同组的好朋友们修复了城区外搬来的机甲机翼，写成了项目研究投稿到中央星系的机甲杂志青春版。
她曾以为这里是世界上最有科技感，最先进的实验室，并以此为蓝本幻想了首都星的模样。
然后，当她在基金会专员和志愿者闻铄姐姐的带领下，真正走入首都星的机甲特色校。那时，她才知道此前的所见所闻终究是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虽然跟首都星比起来好小、好破、好简陋，但这里仍然是桑弥娅心中最难以割舍的实验室，是她梦开始的地方。
而今，她要走了。
可桑弥娅还没看到建好的游乐场。
“等等!”她刹住四处闲逛的溜达车，“难道……轮到我‘毕业学校就装修’了?”
上小学，孤儿院的幼儿部买新玩具和新淘气堡了。眼看着升入中学就能去新盖的综合楼，结果虫灾来了什么都没了。
现在，眼看着游乐场围起来高高的护栏，塔式起重机摇头晃脑、机甲吭哧吭哧干活，承载着童年美好回忆的游乐场重建指日可待，她却要跑去外星上学了。
搞得桑弥娅都不知道自己是亏还是赚了。
人生嘛，哪里来的圆满?
有得必有失，如果在首都星学习，她肯定是不能亲眼见证游乐场恢复运营了。
那就趁着离开之前，再看一眼吧。
桑弥娅没费多少功夫结束了梦游状态，她熟练地开着观光车，带上安全头盔，找准空隙溜进了闲人免进的施工重地。
为了营造足够的惊喜感，施工过程对外保密。全校的设计作业都交了上去，但究竟谁的想法会被采用，谁的梦将走进现实，学生们还都不知道。
而偷偷溜进去的桑弥娅，提前看到了“剧透”。
她凭着短发和身高，丝滑地混入了打杂的小工当中，顺手拿走墙上的闲置工服和白手套，随地捡灰抹在鞋子上，弯腰驼背完美融入工地氛围，神情淡定自若地四处转悠。
比起壮观的大型过山车、跳楼机、激流勇这类崭新的项目，她偶然间误入的边角小花园，却留住了她的脚步。
永远赢不了贝索拉的跷跷板，天旋地转也停不下来的转盘，废旧轮胎做的秋千，最高处要排队的滑梯，掉下来会磕破皮的单双杠，过家家团泥球的沙坑……
那些存在于记忆中的，生锈了转起来比孩子笑声尖叫声都要响的老旧游乐设施，悄悄地在乐园的角落复活了。
是旧的，也是新的。
过往回忆里的片段，以崭新的材料和更加鲜艳明亮的颜色复活，被绿意的枝叶和芬芳的花朵包围。哪怕凑近了看发现那都是花朵的全息投影和香氛装置，也不足以打破这个美妙的梦境。
桑弥娅忘记了自己是偷偷溜进来的窃密者，她坐在秋千上，鞋子蹬地，让身体在空中摇了起来。
秋千飞向天空的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虫灾还未侵蚀这篇土地的某个平常的一天。
随后，她在顶端滞空、坠落，被秋千荡回现实的空间。
“像是华尔纳这样的高端商业乐园，是不会放置社区公益性质的游乐设施和健身器材的。比起一个更赚钱的新项目，为孩子们保留童年的回忆对爱丽丝更重要。”
人们的脚步声混着谈话声传来。
桑弥娅赶紧停下来，慌张地扶住秋千，求它不要再晃荡，做贼心虚地藏在了花墙之后。
“这个花园跟孤儿院虫灾前一模一样!”是彭区长的声音，“我之前在港湾区政府工作的时候，跟着领导来孤儿院慰问，那个时候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
脚步声越近，桑弥娅的心跳就越快。
彭区长摸在了秋千架上，“太好了!这个区域保留，再扩大一些!以后孩子和游客会越来越多的。哎，这个花墙也好……”
吓得桑弥娅气儿都不敢喘。
“这就是设计稿上的花园迷宫吗?真好看我看孩子交上来的设计稿还以为很难实现呢!做出来真好看，但不要太高，容易有安全隐患。万一小孩儿调皮藏里面了可不好找。”
桑弥娅的的心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我们曾经是田园星球啊，有一点点自然的内容总是好的。太好了!”彭区长轻轻抚摸花墙，“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拍板了。另外一个空地也选空中花园的方案。”
设计师说：“好的，那就结合贝索拉同学提出的需求，在两边的衔接区域增设空中花园，划分不同的夹层为低龄幼儿活动区和心灵氧吧。露天草地还可以承接婚礼和生日会。”
“关于花卉，全息投影和香氛装置的造价其实是低于真花。只需要补充香氛瓶、根据季节切换当季植物投影就可以。真植物需要园丁全年养护，还要在地下布置加热装置应对天气变化，划不来的。”
“不，还是用真的植物吧。我会叫闻总助去中央星系联系园艺师团队……”
港湾区政府和设计师团队敲定了方向，便离开前往其他区域了。
好不容易松口气的桑弥娅缓缓蹲麻了的腿，悄悄离开了装满回忆的小花园。
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忆和期待，今天是时候该撤离了。
然而，在穿过堆起来的游乐设施的组件箱离开的路上，她被基金会的威廉先生撞了个正着。
不过威廉先生似乎没有揭发她的意思，他很快移开了目光，只是一个人坐在组件箱上，带着降噪耳机看着远处正在施工的游乐园。
自从演唱会那天晚上，和闻钊在摩天轮组件箱上坐了很久之后，时晏和发现自己变得很喜欢往这边走。每当需要独处和思考的时候，他就会在这里坐一坐。
鬼鬼祟祟的桑弥娅几步爬了上去，坐在了时晏和身边。
“代安娜跟我说了，你的劳动改造时长刷够了，可以去首都星了。”时晏和主动开口，“等金露玫录完节目，我和闻钊会带你和她们团队一起出发。”
桑弥娅盘着长腿，此前她从未以这么高的视角看过游乐场工地，“本来我以为，能去一次首都星已经算是见世面了，回来之后我一直当那是个美好的梦，很遥远的那种。”
这是时晏和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忐忑和不安。
才十几岁的孩子，接下来要离开故乡，在完全不熟悉的大都市居住，向往之外不可能一点担忧都没有。毕竟她此前的世界只有爱丽丝和港湾区那么大。
比起朝夕相处的友人，有的时候反而是对陌生人产生了更强烈的倾诉的冲动。
威廉先生既跟她不算熟悉，又来自首都星的基金会。形象神秘又高冷，面容透露出非人般的完美和疏离感，大笔砸钱亲临废星改造的行为充满慈悲。简直就像是，教堂里专门听人忏悔的神父老头。
似乎，是个很靠谱的倾诉对象。
“我想象不到自己真的住在首都星的样子。”她说，“我不知道这种离开，算不算是某种‘背叛’?将朋友家人抛在身后，自己去最繁华、最发达的星球生活。”
会产生这种想法，的确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
时晏和淡淡地说：“当然不是。人生来走在离别的路上，各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只是出发的早晚不同、到达的目的地不同而已。属于你的未来在其他地方，这再正常不过了。”
他的态度那样理所当然，“离别是人生的必修课，我们都要学会接受它。”
得益于他展现出来的包容，桑弥娅吐露了更多的心绪。
“去首都星的时候，志愿者姐姐跟我说过，天才只是进入附属的门槛。两个星球之间的教育水平落差很大，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很多人进了附属的机甲班，后来又放弃了，我怕……”
时晏和不会哄人，在沟通方面更是被闻钊甩了好几条街。好在他心不坏，话硬一点也不至于太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