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再听不懂,就不是脑子有问题,而是耳朵有问题了。
  言霁本以为顾弄潮给他开小灶不过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之后每每散学回来,顾弄潮都会给他检查一遍课业,再将不对的地方讲两三遍。
  一次月考后,太学院的典学博士们都惊然发现,愚笨的十一殿下,竟摆脱吊车尾之名,成绩一跃千丈。
  此等好事自然是要报上去给陛下知道,太学院也好借此讨些赏。
  放月假的时候,许久不曾回宫的言霁,终于迎来了崇玄宗身边的总管公公传唤,说陛下要他回去一趟。
  言霁不情不愿地回了宫,而这次回宫,却是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跟父皇产生争执。
  父皇让他不要总是让镇国王府跑。
  言霁自认自己是没有叛逆期的,但在这一事上,他意外地坚持自己的立场。最开始面对崇玄宗的询问,他还会找借口说镇国王府离太学院比较近,之后连借口都不愿找了,单单只说因为觉得镇国王很亲切。
  但凡旁人哪个来听到这一句“亲切”,恐怕都会产生种抽离现实的迷幻感。
  除了言霁,没有人会觉得亲切这两个字,跟凛然果决的镇国王顾弄潮搭边。
  崇玄宗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让自己整日操心的儿子,难掩怒容道:“就你这般,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崇玄宗一面希望顾弄潮真能按照约定解决掉言霁身上的白华咒,一面又希望自己的皇儿不要跟顾弄潮走得太近,以免被利用。
  可这两个要求本身就是矛盾的,白华咒的转移条件之一便是,双方都要有能为对方而死的决心。
  “皇叔不会卖儿臣,父皇此番完全多虑了。”言霁鼓了下腮帮子,早在不知觉间,他跟崇玄宗的关系就已经疏远了很多,哪怕崇玄宗对他一如既往宠爱,什么好的都是仅着他这边,但言霁心中总有根无形的刺扎着。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这根刺从何而来。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放月假的那几天言霁必须回宫中,其余时间崇玄宗不干涉言霁会去哪。
  过了几日,大约是怕言霁的心智在镇国王府受到怠慢,崇玄宗又下了一道圣旨,让镇国王顾弄潮代为照看十一皇子。
  从那之后言霁去镇国王府变得正大光明,也更加频繁,甚至连太学院中的学舍都很少去了。
  而关于言霁顶撞崇玄宗一事,也从宫墙里传了出去,前些时日九皇子才因惹怒崇玄宗而被禁足,但言霁犯了差不多的事,不仅没被禁足,反而获封了一封圣旨,原本就对他颇有成见的九皇子越发不忿,可是却没有像往些时日一般,将这股怒气发泄在言霁身上。
  似乎在顾忌着些什么。
  错身而过时,九皇子跟在太子身后,看着言霁带着书童远去的背影,愤愤道:“就算再得父皇宠爱又如何,流着异国的血,就注定跟那个位置无缘!”
  人人皆知,崇玄宗是一个警惕心极强的人,对于他生下的儿子都防了又防,十分厌恶皇子们私下与大臣联络,而言霁却是个意外。
  这其中不乏有庄贵妃的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言霁并没有竞争皇位的资格,而且还很愚钝。
  想到这,九皇子终于感觉到一丝畅快,不由笑了起来。
  唯独太子停下,看着言霁离开的方向陷入沉思。
  清静安闲的日子过了大半年,言霁越发将镇国王府当做自己的家,也跟顾弄潮越来越亲近,甚至到了同吃同睡的地步。
  顾弄潮刚开始还颇不习惯,但言霁越来越不怕他了,被斥退了一次,第二次又会腆着脸凑上来,抱着自己的枕头要跟他一起睡。
  从怕打雷,到怕黑,再到怕一个人睡。
  睡着睡着,小脑袋就会从自己的枕头挪到顾弄潮的枕头上,在睡梦中跟他额头相抵,顾弄潮惊醒后,往后躲了下,那颗脑袋便又顺势埋进他脖颈间蹭蹭。
  往往翌日醒来,顾弄潮就会发现自己的衣物被扒拉乱,像是被人轻薄过的模样。
  坐在床头拢上敞开的衣襟时,顾弄潮气笑了。
  言霁并不知道最初那几个晚上顾弄潮差点把他杀了的事,家族覆灭,在边塞逃亡的那些时日,让顾弄潮养成了浅眠的习惯,一旦有人靠近,就算还没清醒,也会条件反射拔剑攻击靠近他的人。
  可言霁让顾弄潮习惯了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就算之后言霁再怎么折腾,顾弄潮顶多被惊醒,按在匕首上的手却迟迟没有动作。
  习惯的养成是件很可怕的事。
  顾弄潮时常想,若是这个小言霁长大了,也像以前一样,在他睡着后刺杀他,那么他一定会毫无知觉地死在睡梦中。
  但若是真如此,让他杀了自己,也不妨是一件解脱。
  小时候的言霁身体远没有之后那么健康,崇玄宗甚至给言霁配了位随行的太医,正是之前负责过庄贵妃的步太医。
  每日都需要喝药调理。
  不过再他小时候,只需要一旬喝一次药,等年纪渐涨,喝药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
  身上的药香从最开始淡淡的一缕,到后来时常萦绕在周身。
  搬到镇国王府第二年的春初,言霁因车马在化雪的泥路打滑,而受惊大病了一场。高烧来得格外突然,比起年幼坠冰湖那次不遑多让。
  那一个月,连太学院都没去。
  躺在床上养病时,言霁还在担心等回去上课时,会不会跟不上典学的进度,他将这话说给书童听,书童便说替他去太学院记下课业笔记。
  等翌日,书童回来,一脸惊惶地跟他说起了在太学院听闻的事。
  九皇子在上巳节那天去参加祓禊时,被河草缠足,溺水死了。
  皇室中的人并不需要像寻常百姓一样在上巳节去祓禊春浴,九皇子隐藏身份藏在人群中去春社,目的为何彰然若揭。
  此事被严格封锁消息,加上崇玄宗对这些个皇子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一个皇子夭殇,竟然悄无声息,除了太学院这个高门大户的学子们从长辈那里听说了一句外,其他人无从知晓。
  书童将门窗关得严实,依然将声音压得很低:“但他们都说,这事玄乎,像是被人害死的。”
  言霁病恹恹地靠着软垫,捧着书童递上来的茶喝了口,才说道:“九皇兄从来不着调,这几年得罪过的人不少,是谁出了手还真不好说。”
  “但敢对皇子下手......”书童剩下的话掩在喉咙下,担忧的目光落在言霁身上,如果皇子间的纷争真拉开了帷幕,十一殿下又岂能独善其身。
  “别怕。”言霁放下茶杯,轻轻握住他的手,“兵来将挡。”
  发烧是件时轻时重,很有可能会要人命的事,更何况言霁本就体质底下,伴随着发烧那段时间,他除了头晕目眩想呕吐外,还伴随着一阵阵的心悸。
  他将这事跟来给他诊脉的步太医说了,步太医的脸色很沉重,匆匆提上药箱离开,好似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赶着要去宫中报给崇玄宗。
  言霁躺会被子里,被窝内的热气烤得他忍不住偷偷将汤婆子拿了一个出来。
  刚干完这事,顾弄潮就带着吴老进来了,言霁像是干了坏事一样立刻将手缩回被褥内装睡,听着脚步声走到床前,顾弄潮清冽的声音说道:“刚不是还醒着?”
  言霁悠悠睁开眼,看到顾弄潮重新将那个汤婆子塞回他的被窝中。
  言霁:“......”
  吴老笑道:“太医说殿下需要热出一身汗,才好得快些。”
  言霁只觉得热得越发头痛欲裂,探出一截手指抓住顾弄潮欲要收回去的袖摆,皱巴巴着一张热得绯红生艳的小脸说道:“难受。”
  顾弄潮顿了下,坐在床旁边:“哪里难受?”
  “头痛、心口慌、手脚乏力,想吐,反正哪哪都难受。”言霁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可怜些,眼中瞬息间便盈出一抹泪光,颤巍巍地晃动,像一池被惊扰的湖泊。
  顾弄潮见他的手重新放进被子里,转头朝吴老道:“把本王那支玉笛取来。”
  吴老应了声,转头去了旁边,过了会儿,带着一个长条漆匣回来,从漆匣里拿出一支白玉剔透的笛子。
  像是新做的。
  顾弄潮会吹笛,这是言霁刚知道的事。
  顾弄潮很会吹笛,这是言霁下一刻才知道的事。
  笛声轻渺,袅绕过垂落的纱幔,传到屋廊外,升到天际,空灵悠远的乐声,让人心境跟着平缓,好似能抚平身上的病痛。
  那是能治愈人心的笛音。
  言霁在这样的笛声下,浅浅睡了过去,因为病痛一直皱着的眉心,终于平展了。
  而顾弄潮却并没有停止笛音,坐在床边吹了很久,直到言霁彻底熟睡过去。顾弄潮伸手,在言霁不知道的时候,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将鬓发下热出的汗水仔细拭去。
  而在那次高烧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健康,步太医也没再让他喝那些奇奇怪怪的药,与之改变的,是他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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