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言霁从没放弃寻常柔然巫师所在,但其已隐匿十几载,痕迹少得像一个传说,拖到现在,言霁也没得头绪。
  他也清楚,就算自己找到巫师解了顾弄潮身上的咒,欠下的,也不是单凭此就能清偿。
  待到下午,言霁换了件绀青色常服,没带木槿,也没带德喜,只留了两名侍卫跟着,就出了宫。
  马车直奔京外,在十里亭停下时,天空已成灰蓝色,一眼望去,一座重檐亭立于天幕之下,亭内四面透风,石阶下长满荒草,萧瑟之景就算无人言道,也透出离别断肠的愁情。
  侍卫扶着言霁下了马车,到亭内检查后,折回来禀没有任何异常。
  此时离亥时尚早,言霁之所以提前来,就是为提前做好打算,他将前后官道走了遍,又在十里亭周围探了点,并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此地视野开阔,后方有处断崖,断崖下是另一条山路。
  转身时,言霁脸色微沉,竟在无人察觉时,亭子中多了一人,红衣艳艳,皓腕如玉,正洗着第一道过水茶,一旁的茶壶喁蟋喷着热气,他为四人各倒了杯浅绿的茶水,笑容和煦道:“陛下来这么早,是奴家没料到的,准备仓促,聊以茶香敬之,望陛下莫怪。”
  侍卫纷纷抽剑直对咽喉,风灵衣手都没抖一下,先将自己那杯喝了。
  “陛下不敢喝么?”风灵衣轻笑着问。
  言霁抬了下手,侍卫这才将剑收回,言霁坐在风灵衣对面,看着风灵衣举止优雅地给自个儿续第二杯茶,终于出声道:“你有何用意?”
  “陛下等到亥时,不就自然知晓了么。”
  言霁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直接切入正题:“我母妃的骨灰,是不是被你盗走的?”
  “小舅舅?”言霁直直看着风灵衣每一丝表情变化。
  风灵衣端茶的手顿了顿,撩起眼帘,莞尔一笑:“看来你找到了柳烟。”
  柳烟,正是敦和太后随嫁来的贴身婢女。
  “这是陛下第二次问奴家太后遗骸的归处了。”风灵衣笑意渐淡,目光一转看向悠悠云霞,沉落的万丈霞光,说道,“在回答陛下前,可否允许奴家为陛下讲个故事?”
  ——柔然的落日,是他和姒遥年幼时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亥时,摄政王的车驾准时停在十里亭前,上百名金吾卫训练有素,团团围堵住十里亭四面八方,而车上的幕帘严丝合缝地垂落,迟迟不见里面的人下来。
  百把刀戟,一同对准十里亭中的人。
  一壶茶喝完,烧茶的火炉只剩炭灰,风灵衣慢悠悠起身,露出他那惯常的笑。
  “王爷不下来叙叙旧么?”
  天空飘起丝丝细雨,绵绵不绝,斜风吹动幕帘,里面伸出一截玉白的手指,将帘子揭开半面,燃烧的火把照亮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他的视线先是扫过风灵衣,再看向亭子中倒在石阶上的两名侍卫,一顿后,目光落在了趴在石桌上陷入昏迷的少年天子身上。
  这时,风灵衣笑容扩大了些:“王爷不下来,是因为动不了么?”
  “真可惜,无人能救陛下。”扶着四肢软绵的常服少年靠在自己怀中,风灵衣的手指一点点拂过沉睡中的眉眼,从美观立体的下颌滑至颈间,悠悠叹道,“看来,陛下得与奴家一同回柔然了,大崇皇帝为质......”
  风灵衣一声轻笑:“你们大崇的边塞,岂不是不攻自溃。”
  顾弄潮面色森冷似三丈寒冰,揭帘子的手指攥紧,迫人气势从马车内掀起,周遭金吾卫背脊生寒,所目之处鸦雀无声。
  风灵衣是故意趁他发作时,无暇看着皇宫,将言霁诱至此处,作软肋拿捏。
  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察觉到脖颈间传来的痛感,言霁缓缓睁开水雾弥漫的眼,视线穿过重重火光,落在车厢内一身玄衣广袍的摄政王身上。
  ——你想知道摄政王回到这个时间的欲望是什么吗?
  ——这是你知道真相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救不了他。
  ——我会成为你的刀,但需要你握住它。
  一个时辰前,他喝下了面前那盏茶。
  他看着顾弄潮,在他脖子被刀刺破流出一条血水时,顾弄潮深黑如渊的眼睛,光亮一点点消失,呈现一种无神虚惘的状态。
  第81章
  言霁一直记得那些开心的事, 对于不愉快的事情,他总是忘得很快。
  这时面对这双熟悉的眼,言霁不可遏止地想起一些本来已经彻底忘记的事。
  关于那支玉笛的来历。
  十五岁那年, 他生过一通大病, 自幼时落水,那还是他第二次病得那么严重,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下不了床,吃不进饭, 刚喝下药就吐。
  宫内所有太医都对此束手无策。
  之后父皇去请了钦天监观察天象、掌天时星历的监正来替他推演命数,监正说他的命格在十五岁这年被人改了, 这是反噬的惩罚, 如果挺过去,往后都将无忧, 一生顺遂。
  所有人都在他病倒床榻时来探望过他,唯独顾弄潮,一次也没来过。
  他撑着下床, 非要回摄政王看看, 担心王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可当马车到王府大门,前来迎接皇子尊驾的顾弄潮,没有任何异样。
  他便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定是皇叔事务繁忙, 没抽出空。
  直到晚上他难受得睡不着,扶着墙一点点挪去找顾弄潮同睡, 却在夜里, 感觉到呼吸不上的窒闷, 睡梦中发出支离破碎的求救声,挣扎着醒来,幽幽月光下,看清当下局势,他的脖颈正被顾弄潮扼住。
  那双眼,也是如今时今日一般。
  也是从那时起,他发现顾弄潮想要他的命,第二天他假装不知,只说自己晚上做了个噩梦,且疑惑为何脖子上有两道青黑的淤青。
  顾弄潮再无异状,一如既往地照顾他,忙完军中的事务后,就会坐在他榻前,为他吹笛,笛音缱绻,悠长婉转,抚平身体内分不清是哪升起的难受疼痛。
  自那之后,每当难过时言霁就会拿出那支玉笛吹一吹,虽然至今也没能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风雨席卷进重檐亭内,风灵衣红衣翩跹,将刀收了些,漫不经意道:“王爷是不是该叫这些围上来的人撤后些了?”
  “不然奴家心慌时一失手,酿成大祸,就不好了。”
  顾弄潮并没下令,言霁收回视线垂下眼帘,心里好像明白了一点,原来想要他死,就是顾弄潮的欲望吗?
  可是为什么呢?
  遽然涌入莫大的难受,如细细密密的针刺着他,他面上不作任何情绪,保持着无知无觉的状态,又或许是迷药的缘故,他无力做不出任何表情。
  顾弄潮扶起身体下了马车,立刻就有人推着轮椅撑着伞走过去搀着他,那一身玄衣停在十里亭前,黑发如瀑,面色似雪,哪怕是坐在轮椅上,矮人一截,依旧琼秀风骨,郎艳独绝。
  “过来。”顾弄潮朝言霁伸手。
  顾弄潮知道,言霁是故意的。
  言霁刚往前一步,就被白刃抵住脖颈,缓了缓酸涩的眼睛,勉强笑着道:“皇叔你可以不用管我,你这样装着,我都替你累得慌。”
  伸在半空中的手微滞,顾弄潮似乎想站起来,可他刚离了轮椅,又跌了回去,扈从递过去扶他的手被狠狠挥开。
  “你要不听话了吗?”顾弄潮双目赤红盯着言霁。
  言霁倏然觉得很没意思,侧目看向风灵衣:“你已愈隙经按照你说的做了,希望你也能遵守承诺。”
  风灵衣笑了笑,收回刀,在被放开的那刻,言霁走下石阶,握住顾弄潮的手,那双手跟冰块似的冷,用更紧的力道回握言霁。
  “将人拿下。”顾弄潮阴冷地吩咐。
  一声令下,金吾卫围剿而上,在刀剑挥去时,急雨狂风骤起,突闻一声声嘹亮狼嚎,浓稠如墨的夜色里,接二连三亮起一颗颗绿色的星子,蛰伏在荒草间,伺机攫取。
  “是狼!”
  “上百只狼!”
  “快护送王爷撤离!”
  风灵衣倚在长柱上,视线跃过荒原深处静静立在群狼后的斗篷人,那人的身影在黑暗的背景下模糊不清,斗篷猎猎飞扬,最为神秘诡谲的一点是,他的身量不及寻常人,就像从腿骨处折断了半截。
  狼......
  言霁凝目四寻,他记得梦境中那篇书里所写过,作为反派的穆王世子就极善御兽,特别是御狼,他手底下的每个人都被□□成训狼师,在前期无权无势的情况下,就是靠此,来返于皇权斡旋内,还能悄无声息全身而退。
  四皇兄那个嫡子也在这里吗?
  手腕被人扯动,言霁只来得及扫见远方模糊的一道身影,还未来得及细看那道身影就融入了夜色,了无痕迹。言霁低头看向扯着他手的顾弄潮,听他道:“上车,我叫人将你送回京。”
  “皇叔来此地,是得到了穆王世子的消息?”言霁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顾弄潮会如梅无香所言在亥时准点出现,可是目前为止,穆王世子并没与顾弄潮结仇,为何顾弄潮依然非得至穆王世子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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