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言霁重新坐到龙椅上,没好气地问:“皇叔要送朕何物,须得这么大费周章?”
  赶紧送,送完他还得去永寿宫。
  这会儿顾涟漪正好在礼佛,晚点就没机会了。
  言霁盘算着待会要干的大事,见顾弄潮从宫人手中取过一卷画,言霁看着那卷画神色放空。
  金殿寂然无声,两侧拱门涌进来的风吹得顾弄潮发丝飞扬,绛红朝服鼓动,他便一直举着那卷画,眸色淡淡,开口道:“这是我......”
  “闭嘴!”
  言霁紧握着龙椅扶手,执拗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无论未来还是现在,我都是同一个我,所以哪怕你将我当作未来的缩影,也心无芥蒂。”
  顾弄潮举画的手一顿。
  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未来与现在这么简单......
  若真如此简单,他何须忍受折磨这么多年。
  顾弄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放柔,轻声问道:“你有芥蒂?”
  “我只是......”言霁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他只是什么,只是觉得永远都超越不过书里所写的那个,跟顾弄潮旗鼓相当的“言霁”,永远及不上那个“言霁”在顾弄潮心里的重量。
  他也永远成为不了那样心狠手辣、当断则断的性格。
  明明就算过去和未来,他确实都是一个人,可又觉得,像两个不同的人。
  言霁解释不清这种矛盾的感受,比起纠结于此,他更想弄清楚顾弄潮还有什么隐瞒,他不想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在顾弄潮的掌控中。
  “如果皇叔将隐瞒的一切告诉我,或许,我就不再芥蒂。”言霁定定看着他,说道:“康乐曾告诉我,白华能引发心底最深的欲望,会在逐渐控制不了的情绪下,会被膨胀到无极的欲望毁灭。”
  “那么皇叔,促使你回到现在的欲望是什么?”
  “这个欲望,是不是在白华的引诱下,正每日剧增?”
  言霁等了很久,顾弄潮迟迟也没回答,他疲惫地往后靠着龙椅,说道:“皇叔请回吧。”
  殿门外有个宫人正探头往里看,德喜认出那是太后宫里的人,已经等在外面许久,等着言霁下了逐客令,德喜便凑到顾弄潮身边轻声道:“王爷把这交给奴婢吧,太后想必约了王爷,王爷先去吧。”
  顾弄潮的视线从龙椅的方向收了回来,将画给了德喜,说了声“臣告退”,见言霁依然不愿看他,只得起身走了。
  言霁兀自出神许久,德喜在侧旁叫他,言霁瞥了他一眼后,视线往下,看到德喜递过来的一卷画。
  “这是摄政王刚让奴婢递给陛下的。”
  德喜小心翼翼揣摩着陛下的神色,究竟是喜还是不喜,他问道:“要不要展开瞧上一瞧?”
  想到在摄政王府见到的那些,言霁的脸色倏忽间沉了下来,他十分抗拒地闭上眼,哑声道:“收起来。”
  转言又道:“算了,拿去烧了。”
  “这......”德喜为难地拧着眉,隐晦地问:“被摄政王知道,会不会不太好?”
  “烧了。”
  见言霁斩钉截铁,德喜只好捧着画下去,但到底心有恐慌,怕摄政王知道怪罪,一时同手同脚,下金阶时绊了一脚,画没拿稳甩飞出去,人也殿前失仪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画在金殿明镜般光亮的砖面上滚了几圈,停下后作用力带动得画卷铺展开,言霁听到动静抬眸扫去时,正巧,那幅画映入眼底。
  画上的是个少年。
  匆匆一瞥时,言霁还以为是当时在摄政王府看到的画被顾弄潮送给了自己,生气前,隐隐察觉似有不同,他不知不觉走到近处,拾起画仔细看着,知道了不同在哪。
  画上这个,确实是自己,朱文印落的印泥,是今年。
  画里他坐在篱栏边,抱着一只圆润可爱的兔子,眉眼骄恣秾丽,水墨也似有色泽,春光旭日几乎脱出纸面。
  德喜在旁边忐忑地问:“陛下,还、还烧么?”
  言霁抿了抿唇,合上画卷淡漠道:“一开始不是给朕的,就算之后补上,又有什么意思。”
  他将那幅画丢给德喜,没说不烧,也没再说烧。
  第75章
  太后的永寿宫到底没去成, 言霁刚回承明宫换上轻裘,等着木槿给他在外面披上裼衣,就突闻外面传来喧哗, 叫德喜去看, 片刻后,德喜满是焦急地跑回来, 吁吁喘着气道:“不好了陛下。”
  说完又大喘两口气。
  言霁仰了下头,木槿将他压在衣服下的头发扯出理顺,跟着急问:“德喜公公到底怎么了, 你别哽着一口气不说完啊。”
  “摄政王府......”喘够了,德喜续道, “的傅袅姑娘, 要生了!”
  言霁抬起眼:“御医不是说下个月吗,怎么提前了这么多?”
  “是......是难产。”
  等言霁到摄政王府时, 卿竹居内外正团团围着不少人,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屋内传出一声声嘶哑的闷哼, 婢女端着热水、或拿着巾帕进进出出, 又有人端着满是红血的水往外跑, 稳婆推开门喊着:“剪刀火烛,快些准备好,再拿几根软绳来。”
  话没说完时就又嘭地一声关了门。
  言霁在庭院内紧张得心脏悬在嗓子眼, 他开始来回踱着步, 没一会儿又看一眼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木槿站在旁边同样焦虑地拳头抵在手掌心, 站了一个时辰后, 她实在站不住, 跟在忙得脚不沾地的吴老身后,帮着搭了把手。
  没人陪着言霁后,言霁越发无措,两眼巡视了圈院子,这等关键时候,竟也没见尚书府的人来,顾弄潮也不知道在哪。
  梅无香倒是守在院门外,言霁憋不住凑过去问:“顾弄潮呢?”
  “今日太后邀了王爷入宫作陪,此时还未回来。”梅无香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对比言霁的神色格外丰富,言霁眉头越拧越紧,问他:“你不紧张吗?”
  梅无香疑惑:“属下为何要紧张?”
  言霁被问得一滞。
  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在紧张,你不紧张就显得很无情很异类!
  没再理梅无香,言霁又返到屋外开始等,心里默念着“母子平安”。他不想因为自己将傅袅卷入朝廷后,她没能有个好的结局。
  在之前言霁都已经打算好,等傅袅月内出来,尊重她的选择在京中给她安置一个宅院,亦或是让她到宫里做个女官,总归在言霁的皇权下,定能给傅袅制造一个舒适圈。
  只要傅袅肯放下过往,肯活着。
  房门再次被用力推开,稳婆尖锐的叫声刺破苍穹:“孕妇大出血了,快叫医师来,快!”
  院内喧哗四起,都在惊慌地喊着“医师在哪,快叫医师”,此前被派来的御医被领着或扯着迅速进了屋,言霁这会儿才勉强定下心神,吩咐守在外面的内侍,让他们再去请宫里的御医,特别要精通妊娠这方面的。
  内侍领命快步跑了。
  夜幕逐渐四合,里面却没一点动静,卿竹居从最开始的纷乱,到这会儿几乎死寂般安静,只有屋内稳婆一声声扯着嗓子喊“用力”,中途傅袅体力不支晕过了两次,稳婆甚至都出来跟言霁说保不了小的了,但傅袅硬撑着一口气,要将孩子生下来。
  明明这孩子的另一个血亲,是她最不愿被提及之人。
  宫里的御医来了三名,江逢舟也来了,没等他们朝言霁跪下请安,就被言霁使唤进了屋,房门开了又合,端出来的水,颜色一次比一次深。
  傅袅流了很多血。
  又过了半个时辰,傅袅凄厉的痛呼声都弱得外面听不见,江逢舟表情堪虞推门出来,跪在发愣的言霁跟前,说道:“陛下,恕臣等无能,里面恐难两安,还请陛下抉择是该......”
  江逢舟抬头时,看到言霁近乎空白的脸,黑漆漆的眼眸失了神采,他一时没忍心说下去,短暂地停顿了下,复提起气正要说完,屋内嘶哑的女音带着浓重哭腔喊道:“陛下、陛下!让他们保小,我要保小。”
  明明声音那般虚弱,但这一刻却好似回光返照般,穿透石墙清晰无比地钻入每个人耳中。
  ——“他还没见过这个世界,你让他出来看看这秀丽山河,看看朝云暮霞好不好。”
  “求你了,求求你们,让他出生吧。”
  “不......”言霁喃喃着,“不行,不能让傅袅死,保、保......”
  那个字迟迟也未能说出口,他怎么能违背一个母亲这般强烈的意愿。
  可另一个字,他更无法说出。
  正在江逢舟催促他尽快做决定时,身后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保小。”
  颤抖的手指被握在掌心包裹着,言霁循声看向身旁,眼底映入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一瞬间,灵魂深处的躁动好像也跟着得到了安抚。
  顾弄潮依然穿着朝堂时的绛红朝服,压在官帽下的黑发披在身后,带着一种风淡云清的气场,说出的话,没人敢反驳。
  卿竹居随着他的到来,短促地安静了瞬,如同时间那在一刻凝滞了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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