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晚间时,顾弄潮又炖了一只鸽子, 同时言霁察觉到顾弄潮之前找到他时穿的那身轻铠被动过,那一刻, 言霁心里不是难过, 而是一种类似犯人终于等到行刑之日的释然。
顾弄潮勺了一勺乳白的鸽子汤吹了吹,喂进言霁嘴里, 虽然言霁的手已经没有大碍了,但他并没告诉顾弄潮,私心得想多享受一时片刻顾弄潮的照顾。
毕竟当初在镇国王府借住时, 顾弄潮对他都没这么细心周到过, 那时, 顾弄潮的温和中隔着很明显的距离感。
而这次,言霁没再像过去一样避而不谈,他问:“京中的情况怎样了?”
顾弄潮也很自然地回道:“剩余的暗哨都被查完, 有了启王通敌的证据, 屠恭里带着十六卫正在收网,故意露了个破口, 相信过不了多久, 启王就会求助他身后的人。”
“傅袅呢, 她怎么样?”
无影卫手眼通天,言霁自然知道那封信。
这次,顾弄潮缓慢地停顿了下:“再有两个月,就要临产了,卿竹居加强了守卫,这些天捉拿了七波刺客,每次一被擒,就咬破舌下的毒丸,无法从中问出什么。”
“看来,那孩子会出生在初夏,挺好的。”
言霁生在深冬,知道冬的寒。
顾弄潮问他:“就算生下来,他也是叛党逆贼的子嗣,你没打算连坐处置?”
对付敌人,顾弄潮向来斩草除根,不给自己留下隐患。如果不是因为傅袅还有用,他也断然不会给自己找这么个麻烦。
而言霁恰恰相反,他爱憎分明,是谁惹了自己,谁犯了错,他算得明明白白,绝不会迁怒其他人。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顾弄潮。”言霁说道,“但是我们至少可以选择,是否活得清白。”
那一刻,顾弄潮看着言霁,眼中的情绪十分陌生,似有暗光潜藏,又仿若隔世残留下的茕然。言霁觉得顾弄潮是在看自己,又不像是在看他。
他讨厌顾弄潮这样看着自己。
他听到顾弄潮道:“你跟过去变化挺大的。”
言霁不知道顾弄潮为什么这么说,他不曾觉得自己心性上有过变化。
总觉得自己过往不理解的地方都在这句话里,言霁忍不住追问:“哪里的变化?”
顾弄潮没肯回,言霁缠着要问,就拿鸽子汤堵他的嘴,言霁便一口气把鸽子汤喝完,肚子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涨大,喝罢一放碗,飞扬的眉宇微挑:“现在肯解释了吧?”
顾弄潮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手腕上,微微笑道:“霁儿的手什么时候好的?”
言霁睁大眼,一时忘记了这事,他刚刚捧着碗时动作灵活,没有丝毫障碍。骤然被撞破,言霁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明知道顾弄潮是在找措辞搪塞他,可也没法再继续追问了。
正在言霁又气又恼时,外面响起黑马长嘶声,并且一直叫个不停,它从来都没这样过。言霁心中疑惑,起身想去察看,刚一站起就被顾弄潮按回长凳上,他抬眸看向顾弄潮,只见顾弄潮拧着眉,视线正落在外面黑黝黝的雨夜中,
“别出来。”顾弄潮落下一句话,握住随身的长剑,快步走了出去。
言霁坐在屋内什么都不清楚,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心慌。他第一个猜测的就是,启王的人找到这里来了。
马不叫了,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
言霁再坐不住,嗖地站起身,将烛台盖上灯罩,端着就往外跑。屋外一片孤寂,风过林木,细雨潇潇,那匹黑马好端端被拴在草棚下,此时正悠闲得吃着草,言霁走过去抚了下鬃毛,它也直起头往言霁怀里蹭了蹭。
外面没有任何人,也没看到顾弄潮。
言霁用灯去照泥地上的足印,走到在篱门下,足迹甚至都戛然消失。
暗黄灯光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光晕将落雨照出一条条细长不歇又密集的针,言霁抬眸四望,心中焦急,却又不知去哪寻,怕贸然进了林子里,反而遭遇危险给顾弄潮添乱,他能做的,好像就只有......等。
他站在篱门下等着,斜雨将他的衣衫逐渐打湿,长发也被淋成一缕缕贴在身上。春季的雨依旧冰寒,贴在皮肤上时犹如冰刀刮过,言霁却像感觉不到这些,双眼一眨不眨,始终盯着那片林子。或许不进屋,就能早点看到顾弄潮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言霁站得累了,将烛台放在脚边,蹲下身抱着膝盖。
一时间,他竟然想叫无影卫去找顾弄潮。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下得越来越急,风也刮得越来越猛,黑马都已经窝在马棚的角落睡下了,言霁却依然还在等。
他突然害怕起,万一顾弄潮回不来,该怎么办。
之前他一直等,是因为相信顾弄潮一定会回来,可等得太久,言霁开始怀疑焦虑,万一顾弄潮遭遇不测,万一林中设有陷阱......
正在言霁惶惶不安时,他眼前出现一只绸帛云锦鞋面。
顾弄潮还在很远处,就看到了篱门下的灯光,像是一点飘摇在风雨中的萤火,倔强地摇曳着,散发出一圈很淡的暖光。
走近后,便看到言霁在雨中卷缩着蹲成很小一团,灯火镀在他湿漉漉的身上,照亮那双泛红的眼眶。
言霁抬起头时,鼻尖也是红红的。
顾弄潮无奈地蹲在言霁面前,捻去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温声说道:“不是叫你别出来吗?”
言霁没说话,葳蕤火光照进浓墨般透彻的眼眸,那双眸中清晰倒映着顾弄潮,看了须臾,言霁扑进顾弄潮怀里,身体轻微颤抖。
顾弄潮身上有雨水也没冲散的血气,但身上并没有伤,只有衣摆处零星溅着几点血红色,像是碾落的红梅。想必血也是别人的。
顾弄潮的怀抱很暖,缩在里面再感觉不到风雨的寒气。言霁缓回心神,抬起头闷声问道:“你走那么远,万一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不会。”顾弄潮将下颌抵在言霁头顶,以肯定的语气说道,“我没有落下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况且,大多数兵力,都被顾弄潮留在草屋外,严丝合缝地守着言霁。
曾经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启王找来了,这里也没必要再待下去。
泡在烧好的热水中,言霁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他坐在木桶中许久也没动,脑海的思维无比混乱。就好像习惯了风轻云淡的悠闲生活,面对已经到来的骤雨,本能地抗拒且畏惧。
他前所未有的、这么强烈的,不想当皇帝。
太久没听到里面的水声,顾弄潮拿着干净的衣物走进耳房,在氤氲水汽中,言霁转眸看向顾弄潮,问他要皂角。
之前言霁疑惑过为什么废弃的屋子里东西样样俱全,现在大约知道,是顾弄潮在默默添置。
顾弄潮并没将皂角递给言霁,而是拿着替他擦抹。莹润白皙的皮肤抹上泡沫后,更显润泽,顾弄潮帮他擦洗时,言霁就一直定定看着顾弄潮,在顾弄潮手里的皂角掉进水中,弯腰去捡时,言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亲了下顾弄潮的唇。
那张丰姿冶丽的脸纯情而引诱,桃花眼中闪动暗光,低声说道:“皇叔,既然白天始终会到来,就让我在夜里,真正成为一个大人吧。”
少年干净美好,无惧无畏,爱意炽热得就像西山洒下的余晖,舒适清爽......
他能明显感觉到顾弄潮的呼吸在紊乱,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似雷鸣。
惊惶、不安、期待,以及隐秘地藏在痛感下的快意,言霁将脸埋在顾弄潮的颈窝,气息细微颤抖着。
顾弄潮轻声宽慰:“别怕。”
言霁低低应了声,勉强分神,去听外面的雨声,墨发散落在肩侧,铺散在盈润无暇的后背,更长的发丝漂荡在水中。
落雨湍急,疾风呼啸,言霁感到自己的神识逐渐轰塌,外面好像打起了雷,轰隆嗡鸣,但自己的心跳如震耳畔,竟盖过了春雷之声。
他唤着一声声支离破碎的“皇叔”。
皇叔、皇叔......
这个他从小叫到大的称呼。
眼前阵阵泛黑,侧头去寻烛光,快要烧完的烛火都晃成了残影。
疾风骤雨中,言霁想,他大概会死吧,他原本以为抱着米罐饿死就已经是史上之最了,现在涨了见识,知道还有更羞耻的死法。
明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是陌路或是爱恨缠绵,他更紧地抱住顾弄潮,顾弄潮察觉到他的不安,拂过凌乱盖在眼前的发丝,将吻轻轻落在颤抖的长睫上。
在这样的安抚下,言霁竟然就这样睡着了,梦中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坐在波涛汹涌上的小船里摇晃,耳边有人情意缠绵地唤他“霁儿”。
如今,他的鼻息间都是独属于顾弄潮的清苦药香,韶华灼红的白华花咒在肌肤底下流淌着血色诅咒,掠夺所有理智,赋予残暴杀意。
再一次被迫转醒,言霁靠在顾弄潮肩窝,咬上这朵攀延往上的花藤,透过泪光看着燃尽的蜡烛,浑浑噩噩地想,顾弄潮大概真想让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