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言霁想过无数次,七皇兄若是落马,他一定得去花楼喝酒庆祝一番,但真当面对虎落平阳的七皇兄,言霁并没有感到一丝畅快。
  或许,那一刻,他生出了股兔死狐悲之感。
  同是皇家子,同困红墙里,谁又比谁高贵,谁又比谁自在。就连七皇兄这样野心勃勃,又有谋略的人,都只不过是顾弄潮的一颗垫脚石。
  “我来是想问你......”出口时,声音竟然有些哑涩,在七皇兄讥诮的眼神中,言霁顿了下,才续道,“当日你是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撞见我......”
  虽未言明,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一日是指的哪一日。
  七皇兄在葳蕤的灯影中面容扭曲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不会、至今还不相信、哈哈哈、不相信吧?”
  他停下笑,又用那种像是要将他吃了的眼神看着他:“我以为你是装傻,没想到是真的傻,我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林子那么大,为何偏偏是早有谋逆之心的我,看到你胸前藏着的吊坠?”
  “父皇他可真偏心啊,把吊坠给了你,他是想亡国吗!”
  言霁咬着牙,手紧紧攥着衣袍,没理他的嘲讽,固执地问:“你到底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幽牢里长久得沉寂,大约是觉得累了,七皇兄仰起头靠着长架,嗤笑了一声,方才道:“看在你曾叫过我那么多声皇兄的份上,你既然想知道,皇兄我便大发慈悲告诉你。”
  “在你们那条路上设伏后,我本来是走远了的,但晃眼就看到顾弄潮身边那个......叫做梅什么的侍卫鬼鬼祟祟的,我心中生疑,就又沿路找了回去。”
  说到这里,七皇兄露出一种让人特别不舒服的邪笑:“还真是遗憾呢,我要是来晚点,是不是就能看到我的十一弟跟顾王爷野合之景了?”
  言霁还处在“原来七皇兄是梅无香引来”的思绪中,“野合”两个字钻进耳中时,他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直到七皇兄接着道:“身为龙嗣,承欢在别的男人身下,卖身求荣,十一弟,你可真是,让皇兄我大开眼界啊,此前怎地就没看出,小十一骨子里竟这般放荡呢?”
  他竟然以为,自己跟顾皇叔......
  言霁听得面红耳赤,甚至没敢接着想下去,羞愤下只得厉喝了一声,“闭嘴!”
  不得不说,七皇兄当时虽没说对,但他预言对了,当上皇帝的第一年,他迫切地想要接母妃出冷宫,为此,言霁真的打算出卖自己的身体去讨好顾弄潮,只不过,面对言霁若有若无的引诱和暗示,顾弄潮从没做出任何反应。
  所以,当年很多人都说七皇兄看人很准,确是其实。
  如果现在,再面对七皇兄的质问,言霁定然没有底气,再吼出那一声“闭嘴”。
  将准字的最后几笔写下,言霁疲惫地往后靠着窗台,木槿端来一盏银耳莲子羹来,轻声唤了他一声“陛下”,说道:“累了就早点休息吧,折子怎么批都是批不完的,反倒累坏了身子。”
  喝了莲子羹,又让他将药喝了,木槿这才放心,问起白天太后送来的那几个乐妓舞女,该如何处置。
  言霁早将此事给忘了,一提才想起来:“送到司乐坊去吧。”
  木槿迟疑了片刻:“陛下,那可是太后送来的,就这样处置了......会不会不太好?”
  前阵子将女官给打发走,就已经引得太后不满,去请安时,连着好几日也没传唤陛下,如今又将太后精挑细选送来的人遣走,木槿不得不忧虑。
  言霁听言沉默了下,太后既然想让他看中一个,不如就借此试试,自己能不能转移走对顾弄潮的感情,尝试下去喜欢女子。
  静谧的时间太长,木槿抬眼偷偷看向言霁,听到他说道:“那就留下来吧,安置在西边那屋里。”
  -
  屋内未点一灯,朦胧的月色下,隐约能睹见一个风姿卓绝的身影静坐在窗边,甫肩长发随风微动,面前摆着一局残棋,黑子气尽,走投无路,而他依然执子落下。
  脚步声从廊道响起,梅无香推开门,转身再次将门紧闭,抬眸看向正在下棋的人,说道:“王爷,启王的人确实去了齐乐驿站,但启王始终没有露面。”
  顾弄潮淡淡应了声:“嗯。”
  遮住月亮的乌云挪了些,月光转亮,方才看到顾弄潮左手边有一封抄撰来的信,其上字行规整,正巧有一行字被投进窗内的月色照亮。
  ——奴已孕七月有余,还望产前,能相见一眼,春狩之时,京中无人,可约见于初见之地,奴与肚中孩儿,静候君至。
  梅无香扫过那封信纸,迟疑片刻,斗胆问道:“王爷没将这封信给陛下看?”
  那双清透盛着月色的黑眸转于幽暗,又落一黑子,声调散懒道:“他今日头疼,就不拿这等琐事给他平添烦闷了。”
  梅无香终是没忍住劝了一句:“王爷,无论如何,凡事都应该跟陛下讲清楚,商量着来,如今陛下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懵懂无知的小皇子,您如此,属下唯恐,陛下与您生隙。”
  手顿住空中片刻,顾弄潮收回手指,垂落纤睫笑了声:“他与我生出的间隙还少么,有些可以解释清,有些难以坦言,隔阂生下,岂是讲清楚就可消解的。”
  “况且......”顾弄潮抬眸看向窗外,眸底寒霜化为秋水般温柔岑寂,“我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何必拖累于他,他对我防备些,才好。”
  第59章
  在乐妓“丝丝杨柳丝丝雨”的歌声中, 春狩的前两日,鼎沸京中的花灯节先一步到来,按照约定, 今日便是与清风的一年之约, 清风如约完成了言霁给他的任务,在这一日, 言霁也需得还他自由身。
  夜幕降临时,言霁身着一袭白绉纱氅衣,外罩金丝滚边黄袍, 正坐在飞鹤楼对面的茶楼听书,他旁边跟着扮作男装的木槿, 面前的茶已经喝完一壶, 书也说完几轮,随着惊木敲下时的一句“妾撵罢, 夫妻二人终得长守”,木槿终于坐不住了,问道:“公子, 我们在等什么?”
  “等最后进去, 这时候去, 会撞见熟人。”从他们坐着的这面窗户可以看到街对面飞鹤楼门外来来往往的华丽车驾,从车上下来的,好几位连木槿都觉得眼熟。
  这日京中但凡稍有脸面的, 都会来飞鹤楼凑一凑热闹, 可以说,飞鹤楼也是以花灯节为契机, 做庄在这此举行一场春社, 笼络富贾豪绅为常客。
  第一次来时, 言霁是由段书白带进来的,当时只看到段书白叫龟公弄了一排少年少女进屋,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之后从清风那里,才知道飞鹤楼完整的运营链。
  到飞鹤楼前人流稀薄时,言霁也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施施然起身,带着木槿大摇大摆进了飞鹤楼的门坎。
  迎来的是一位面生的龟公,堆着笑脸问:“公子是寻欢还是作乐?”
  木槿听得一脸迷茫,言霁却像是熟客那般自在道:“寻欢。”
  “这边请。”龟公将他们带进喧嚣熙攘的一楼,此时已宾客满座,每一个木栏隔开的座椅都是人,挨着镜月湖的莲花台上舞女足尖轻挪,翩翩起舞,侧边的纱帘后乐妓映出朦胧的身影,或抱琵琶或抚七弦琴,或吹笛或拉二胡,各色乐声齐奏,将此地的声色犬马衬到了极致。
  龟公混迹得颇人精,见言霁衣着显贵,特地将他二人带到离台子最近的隔间,一路询问要不要人作陪。
  言霁摇了摇头,龟公见他不愿多言,便道了声:“若有什么需求尽管使唤小的。”
  到前面后,龟公先上前去找剩下的空房,木槿终于得了空当问出自己的疑惑:“寻欢和作乐都是什么意思?”
  “寻欢是指自己在楼内寻找乐子,是主动的,而作乐则指放纵享乐,提出自己的要求,就会得到最妥帖的安排,是被动的。”言霁将自己从清风那里听来的一字不差说完,又补充了句,“你个小姑娘,就用不着知道太详细了。”
  木槿面色绯红地嘟囔:“陛下不是老想着把奴婢嫁出去嘛,那不应该知道得多点,越好保护自己?”
  倒挺精明的。
  言霁笑了一声,其实他这样解释太过笼统,照俗话来说,寻欢就是像往常来飞鹤楼一样玩乐,而在花灯节这一日专门还问是否作乐,就是在打暗语,问要不要进春社。
  春社一般一大早就已经组织进行了,男男女女们登高临水游涉,白日里相互了解谈情说爱,到了晚上,看对眼的人便可在野外放浪宣淫,第二日又干净利落地回归正轨,再无任何交集。
  当然也有晚上临时加入的,还很多,就只是为了寻找刺激发泄欲望罢了。
  言霁还是皇子时,就听说过“春社”,春社从很早的时期就有了,一般都是由当时最有名气的秦楼楚馆举办,那会儿他的几个皇兄都去过春社,不过外边没人知道这事,很多有权有势的人也会去,只不过会隐藏身份。
  一开始春社是为祭祀祈福,后来演变人们遵从本能回归自然的一个节日,别称又叫春嬉,到这个时期,才有了更正经的名字,那就是花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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