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们生来一切就是在和老天称量生意,上天多给你的,最终都会以另一种形式收回。
  他们习惯了离群索居,也习惯了一代又一代陪伴短暂而亲缘淡薄。
  先祖说:“让一切就此结束吧。”
  他们就此山村搬离人群,自建桃花源。
  他们就此放下炼器,放下老天所给予的“天赋”。
  他们一点点学习耕种,学习生活,学习去做一个普通人。
  于是四周民众们雀跃,杯中美酒洒向空中,垂髫小儿成群结队,即便堂上不见父母,不见亲朋,哪怕身边来去无牵挂。
  没关系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他们会慢慢长大,会认识新的人。
  万幸他们实在太小,已经不记得旧人模样,也万幸他们离开了故土,会有新的生活。
  仙人不解先祖为何如此,即便是击退妖族也不愿显身人前融入人群。
  先祖但笑不语。
  但仙人又求一事,他希望先祖能补上鉴心镜的残缺,以补人界缺失这一族人造成的不平衡。
  万物生灵有序,先祖了然,他和仙人约定,待他修补完鉴心镜,便彻底斩断与凡间的联系,哪怕是仙人,也不能再进来。
  此处桃源,无需为外人所知,也无需外人所见。
  但前行一路多辗转,上古遗留法器元神四散,仙人提议留下一脉看守镇眼,待他回来便彻底封印。
  先祖答应。
  临行前他播下一颗种子。
  那颗种子并不十分特殊,甚至也不是什么灵植的胚胎,他只是看着腼南来往居民,春耕秋收,也种下了一样东西。
  他不知何处捡来的种子,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收成,只希望它能渐渐长大,看着腼南也慢慢长大。
  遂而离开,一去不回。
  腼南镇人日益变多,当初的小孩逐渐长大,泥土草垛屋渐少,瓦房砖屋越来越大。
  那批人长大老去一代又一代,倒转的阴阳里,太阳西升东落,一天天,一年年。
  当年仙人同先祖铸造的钱币也逐渐不知流通何处,也许在小儿的床铺下,也许在陈旧的箱子里。
  不再有人记得先祖去了哪。
  也不再有人记得,他们最初是为何留在此处。
  时光好像不断从他们身上抽离着什么。
  有时是回忆,有时是情感。
  而这一切,却只是开始。
  大概突然有那么一天,镇上少了几个人。
  夜间行走,不知去处。
  长久的安逸让人陡然间生出一种恐慌。
  互相的猜忌也潜滋暗长。
  彼时先祖那一脉流传至今,是如今的钟家。
  钟家派人来查,依靠微末法器造诣找到了人,人却已经没了气息。
  没人能说明那是怎么回事,居住的桃源仿佛突然成了吃人的怪物。
  钟家大公子严令封锁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随之而来的,是接二连三的人失踪,基本都是夜间,他们的尸首并不难找,甚至不像是有人动手伤害。
  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承受不住什么,而就此反噬。
  而腼南镇最大的阵法,就是先祖守护族人的封印。
  *
  兰心挥手指向场间众人:“他们,全都是那些本该“死去”的人们。”
  听到这里,沈见碌已经开始背后冒冷汗:“为什么?”
  兰心说:“钟家把他们全都埋葬处理,但是他们却都在七天以后醒来,身体转化为如今形状,体貌气血,已经不算常人了。”
  沈见碌皱眉:“那你指的剑尊所欺骗的……”
  兰心偏过头看他,神色凄然:“我们的先祖,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剑尊答应他,等他修补好神器,便一同封印入口。但是百年前,先祖的命灯灭在了入口。”
  沈见碌:“!”
  命灯和命盘不同,上辈子他被景长老陷害就是为了换命盘来混乱剑尊对徒弟的判断,命盘可以一定程度反映一个人的生平,命灯则比较单一。
  修士几乎都有命灯,一经点亮,除非生命危险才闪烁,人死即灯灭。
  兰心抬头看向诸多孔隙的天空:“我家世代掌管祭祀,先祖的事迹,我们也最先感到遗忘。我家祖辈为了抵抗这不知名的力量,将它刻在了身上,一张人皮,代代流传。”
  听到此处,沈见碌难免感到悲哀,不单单是兰心族人,还有这场间怪异的“人”们。
  兰心道:“而我之所以确定是剑尊,因为我成功嫁入钟府。我看到了后山的剑尊封印。”
  沈见碌心中一震,后山,封印?
  那不就是他们之前被抓二进宫的地方吗?
  兰心冷声道:“在那里,我看到了祖辈所记载的妖王。”
  沈见碌:“!”
  他声音颤抖:“你说什么?”
  兰心自嘲般得笑笑:“很讽刺对不对?先祖在那场战役中,几乎失去所有亲朋,族人分崩离析,好不容易找到地方休养生息,却鸠占鹊巢。”
  季浔此刻也不敢相信:“兰姑娘,你说的确定是真的吗?妖王没有死?还在钟府?”
  兰心看向他,眼神严肃:“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在说谎?”
  她从明走到暗,又从暗走到明。
  闪烁灯火与月光在她素衣长裙投下剪影,像是一副泼墨山河。
  “我不可能认错,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认错。”
  “妖王的记载从祖辈到如今,再不济,人和妖,我分不清吗?”
  “但是,那宅院明明有着剑尊剑意的封印,对妖却不是绞杀,而是无视。”
  “剑尊的立场还不够明显吗?他默许了妖王留在我们这里,却又欺骗先祖远走,将他害死在了家门口!”
  “先祖走后,此处的通道由钟家掌权人把手。如果不是他,先祖为什么进不来?”
  兰心一声比一声低,却一声比一声有力:“先祖的命灯在入口徘徊许久,闪烁数次,最终熄灭。”
  “因为这里有人不想让他进来!”
  听到这里,场间陷入了沉默。
  兰心脸上波动不大,也许在这么多年里,她已经习惯了一个表情。
  暗处的人们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上不同地方的损伤暗伤发作,痛苦不已。
  沈见碌几人处在其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沈见碌早在上辈子,就见识过剑尊对常人生死的冷漠,但是怎么也不会想到,面对击退妖族的功臣后代,也是如此冷漠。
  不,不是冷漠。
  他不动手,是因为不想沾染因果损道行。
  但他的默许和不作为,如何不是一种狠毒残酷?
  而且难道他就没有有意促成什么局面吗?
  比如这个秘境里的人逐渐成妖,妖王和当初歼灭他的敌军一同修养生机,何其讽刺?
  外界如今的剑修为尊,挤压其余宗门派别修士的生存空间。
  静默中,黎尘突然道:“所以你为什么要阻止祭祖大典?”
  兰心的眼神飘过抱着身子颤抖,暗处互相取暖的怪物们,轻声道:“祭祖大典是钟家的传印仪式,也是妖王更换新身体的仪式。”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更换身体了。”兰心眼神阴暗。
  “我看过钟福给他送药,对于妖来说,自己恢复得越快越好,人的身体就会更快老化成为负担。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次祭祖大典开始,他会借此进入钟墨的身体,就像过去的每一次。”
  钟墨是钟大公子的名字,也是兰心的丈夫。
  钟家的传印往往在当家人老年时,且传完过不了多久,老人便去世,大家管这叫心愿已了。
  殊不知,每一代可怜的传印人,都只活了短短十来年,余下的人生,全是妖王作祟。
  “妖王本次一旦获得身体,彻底解放,我们全镇被转化得人不人妖不妖的家伙,就是他的第一餐。”
  她似乎是觉得有些可笑:“或者他根本瞧不上吃我们,而是把我们的通道打向人间,去为祸世间。”
  “妖气越来越重,此处逆转的天地,也许不在人界上方,而是在无形中移向了妖界。所以我们才逐渐不像人,妖王的复苏也不断加快。”
  沈见碌有些难过。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安慰兰姑娘。
  大人物的心思,放在任何人,任何事上,都影响的不是那一个,而是每一个。
  钟君曾告诉他,剑尊是骗子。
  他去镇西祠堂,也不让心怀剑尊的人进入,包括后山屋子,那一群亡灵的态度……
  他们早就被害的万劫不复了。
  所以兰心也无所畏惧。
  她不受剑尊压迫,也不惧怕妖王,他们只是想,尽最后一份力,去阻止这个错误继续下去。
  沈见碌再次开口,嗓音有些干涩:“你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秘境里的故事都是过去的景象,而从未来而来的他们,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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