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阮盛意靠在窗口, 微微折腰,拦下了大半月光。
她方才折腾自己的员工来送了次衣服,一套她的,一套萧温妤的。
阮盛意此时就换了一套整洁的衣服, 宽大的白毛衣罩着两条穿着休闲裤的搭在一起的长腿,长发披散在身后, 整个人看起来清泠泠的,似月上仙, 不苟言笑,不染凡尘。
目光在空中碰撞一次。
萧温妤的嗓子还哑着, 也不敢看她,盯着不远处的房角,哑声道:阮老板
阮盛意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 松开胳膊, 走过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我气你一次, 你气我一次, 公平了。
萧温妤凉凉一笑。
阮盛意到底是讲不出来什么重话, 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道:睡吧, 我在这里,安心地睡吧。
先睡饱了,休息好了,咱俩再聊咱俩的事儿。
渴的慌。女人软了声音,有几分娇弱。
阮盛意绷着一张脸出去替她接了温热的水,放在最敏感的脖子里暖了暖,确定温度是合适的后才进屋,坐在床边,冷着脸把床摇起来些,又把杯子递给她。
反正她今天别想看到一点好脸色。
至少现在别想。
萧温妤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地啜饮着。
栗棕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落下,挡住了她全部的神色。
鬼使神差,阮盛意抬手撩开了垂落的碎发。
恰与一双正在偷偷瞄她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偷偷瞄她的人忙收回眼神,轻咳两声,咳,谢谢你。声音里的沙哑感终于没那么重了。
阮盛意动了动嘴角,洌声道:不用谢。
她想问,这个谢谢和之前的谢谢有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谢谢是什么意思。
之前的谢谢,那些不合时宜的谢谢,又有什么意思。
但她有点讲不出口,最终也只能牵了嘴角,沉声道:睡吧。
你那儿带皮筋了嘛?头发,有点烦躁。
阮盛意递给她。
萧温妤拢过自己的头发,在发尾轻轻一约束,叹道:我都想剪了这,太不方便了
阮盛意扶着她的胳膊,颤了颤嘴角,低声道:别剪。
萧温妤微愣,什么?
别剪,我总之,先别剪。
阮盛意顺手接过碎发,用手指当梳子,轻轻拢了拢,低声道:别剪了,别为了孩子牺牲那么多了。
不值得。
萧温妤微微勾了勾唇,双手合在身前,轻声道:这些事情哪里能用值不值得来形容呢?
那还能用什么来形容?阮盛意埋着头,替她扎好了头发,那还配用什么来形容?
空气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阮盛意沉着脸放平病床,看萧温妤躺好了,这才去按灭床头的小灯。
女人再次用虚弱的声音开口,是她转过身去准备拉窗帘时。
透亮的月色已经划过窗棂,只剩一点点尾巴,泛着冷光,让本就宁静的病房更显得安宁。
萧温妤向来以温柔为底色的声音此时也染了几分月色的凉,轻道:我爱她,她应该也是能感受到的,那就够了。
阮盛意猛地握紧了窗帘,肩膀微微颤着,目光落在窗玻璃上的倒影。
就只有一点点。
很模糊。
根本看不清楚。
却也是因为这份模糊,在阮盛意摘下眼镜后更是隐晦不清,看不清讲这话的究竟是她的好邻居,还是曾经那个让她恨到了极致的疯女人。
她扶着窗台,背对着病床,咬牙切齿道:能感受到啊,当然能感受到了。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能感受到你的爱,她会看到你为她付出的所有并将之记在心底,永远地记在心底。
你不需要担心她会误解你的行为,因为永远不会,她一定会很懂事,懂事到天然地会靠近你,能够理解你的所有行为,并且依靠你。哪怕不理解,她也会天然认为你是对的,你是正确的,因为你永远爱她。她爱你,就像你爱她那样,你永远爱她,那么她也会永远爱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抖,话语之间的梗塞与泪意愈发浓厚,整个人都趴在了窗台上,从身后就能看出来她为了站着付出了多少力气。
萧温妤偏头看她,看到泠泠月色让她的背影哪怕只有这么几步的距离,看起来也孤寂极了,落寞极了,亦是,可怜极了。
她上下唇轻轻碰着,试探着说,阮阮
可这像点燃引线的最后一滴火种,这让阮盛意的眼前模糊了。
是安安吗。
她又开始幻听了是吗。
怎么这么巧呢,怎么在今天让她幻听到了来自八年前的声音呢。
安安,妈妈不疼,你陪妈妈出去走走好不好?
彼时,蓝白色的病服罩在女人瘦弱的身上,甚至有些兜风。
阮安沉默着抱着愈发清醒的女人离开病床,放在租借来的轮椅上,又取来衣服,一件一件搭在女人的身上,看厚重的衣服压着本就干枯的人又折了些腰,心底更涩。
可阮清什么怨言都没有,她抓了抓阮安的手,床头柜里还有我让你带来的包,一并拿过来吧。
阮安洌声问:那是什么?
过户的材料,妈都花过钱了,今天下午就能办好。
阮清轻轻拉过她的手,牵着少女走到她的面前,看她乖顺地蹲下来,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又摸着短发有些发硬的发尾,轻声道:以后,就是妈妈依靠着安安,而不是安安依靠着妈妈了。
以后有多久。
依靠有多久。
如果真的有以后,就应该撑到房子拆迁,撑到她们的生活好起来。
如果真的想依靠,为什么不能再多一年,哪怕只有一年,她就可以带她离开沙城。
骗子,都是骗子。
于是依偎着窗户的人猛地转过来,似跌似扑,撑在床侧,一双眼中燃燃地烧着怒火。
她压抑着声音,却依旧是从喉咙中挤出了低吼,那你以为她会感激你吗?
萧温妤沉默了。
阮盛意冷笑道:她会,她会用一辈子感激你,然后用一辈子恨自己。
家庭幸福的人啊,你以为爱是互相宠爱,于是相互感激吗?
不,在无限的付出与无望的回报前,爱是痛苦,爱是恨,爱是绝望,爱是一辈子的负担。
如果没有我,她会不会开心一点。
如果没有我,被打的时候她应该会逃跑吧。
如果没有我,看到那些画面时,她会不会自己离开,而不是为了衣柜里的她,和那个人厮打。
如果没有我,她就不会独自守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抱着哭个不停的孩子,用自己的一生去等待一份所谓的完美的家庭的虚假的承诺了吧。
如果
爱深埋在短暂的人生中,而恨如影随形,在每个失眠的深夜变成质问自己的尖刀,一刀一刀,捅得她一身鲜血淋漓,喘息不得。
阮盛意握紧了一旁的被子,冷道:你永远强装坚强,你们永远强装坚强。你以为强装坚强会让孩子觉得妈妈很强吗?不会!只会让孩子觉得自己是个错误,如果没有她妈妈是不是就不用强装坚强了,是不是就不用为母则刚了,是不是就不用去背负那一切了。声音愈来愈高,愈来愈颤,最后的最后,几乎是咬着牙说:你可不可以,先爱一下你自己啊。
啪嗒。
一滴泪落在了惨白的被子上。
在颤悠悠的呼吸声交杂中,依旧清晰可闻。
那一瞬间,她看到的不是眼前这个在朦朦月色下苍白无力的人,更是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病号服的人。
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连走带扑,跪倒在女人的面前,握着她的手,颤着声音说:你可不可以,先爱一下你自己。
蓦地,一双泛着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阮盛意瞬间失了声,只剩下愣愣地看着她。
我会试着去爱我自己的。比常人体温要低些的呼吸轻轻罩在她的面前,阮老板呢,要不要试着爱一下自己?
萧温妤低声咳嗽了两声,于是一双眼中盈了些雾气,虚渺渺,却也让她的话多添了几分时代感。
萧温妤的声音真的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像是旧日的收音机,也像旧时的日历,因着病气带了些沙哑,更像是时间留下的痕迹,穿过时空来,轻声道:爱不是负担,如果爱变成了负担,那另一个人也会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