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轩门前,宰相大摇大摆。
他带着桀骜之色, 目空一切,也目空皇权。
一个曾经的落魄小混混,现在踩着锦绣织的毯子, 掀开帐子就进去了。
阳春三月, 微风轻拂, 杨花花瓣簌簌落进江水之中, 飞过的青鸟点缀着瓦蓝的天空。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这是宰相杨国忠!”
有官员笃定道。
“果然啊,正如张公所说, 这就是一篇讽喻诗。”
贺知章道:“这杨花的谐音用的巧妙啊。”
宇文融:“谐音?什么谐音?”
贺知章为他解释:“杨花并非杨花, 而是杨华,杜甫这是用了北魏胡太后私通杨华的典故。”
张九龄点点头:“不错。‘青鸟’一贯是传递情爱的信使,这青鸟和杨国忠一同出现,是在讽刺杨国忠和虢国夫人之间不正当的情感。”
宇文融经众人解释才明白这句诗中暗藏乾坤。
落花飞鸟的, 他还真以为是景的呢。
他当是为何杨国忠出现了杜甫要描写极美之景,原来是为了讽刺他。
“在这之后就该一针见血指出黑暗腐败之处了吧?”
“接下来应当是入木三分的讽刺了。”
众人纷纷猜想杜甫在这景色暗喻后跟着的是什么。
【“炙手可热势绝伦, 慎莫近前丞相嗔。”】
【杨国忠权势滔天, 是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因此杜甫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告诉大家, 这丽人一行美则美矣, 但千万不要靠近这队伍, 不然会惹宰相生气。】
【这句诗放在一首讽喻诗的最后, 看起来是没什么力度的。一句轻飘飘飘的劝告, 甚至连得罪杨国忠的结局是什么都没写出来。】
【因此很多人都觉得这到底不如“商女不知亡国恨”来的激烈。】
【但仔细品味, 这句却像如绵里藏针。等到读了这最后一句诗之后, 再回过头看前面那些恢弘盛大的排场,这软绵的一句结尾就带着匕首利刃的寒光。】
【杜甫的厉害之处就是全诗无一讽刺之语,而讽刺之意却密密麻麻铺满了全诗。】
天幕又重新回放着那盛大场面。
可这回大殿前的每一个人都不能以观赏性的心态去看待这番美景了。
这美景如掺了蜜糖的□□。
对杨氏一家来说,这是蜜糖,但是对所有平民百姓来说,这就是害死人的□□。
韩休恶狠狠道:“奸相杨国忠罪该万死!”
“没错,罪该万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杨国忠原来的名字是叫杨钊对吧?”
“杨钊现在在何处?”
“唉,你不知道啊,陛下要是下了杀他的命令,天幕就会消失了。”
“恨得我牙痒痒,想到这样一个蛆虫一样的人还活在大唐,我周身都不舒坦。”
李林甫心道:杨国忠早死了。死的透透的。
要说最了解李林甫的还得是时时刻刻盯着他的竞争对手宇文融。
宇文融疑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林甫看了看专心看天幕的李隆基,不知道这事能不能说。
又看了看满脸疑惑的宇文融,决定不说。
憋死宇文融,憋死他。
李林甫沉默。
宇文融知道他心里有话,就是不愿意说出来:“切,我还不稀罕听呢。”
【杜甫之所以是杜甫,是因为他不单单把视线放在上流社会。】
繁盛之景慢慢变得透明,辉煌的琼宇逐渐消失。
天暗了下来,黄沙满天。
文武百官伸出胳膊,用衣袖挡住自己面前的尘土,然后慢慢睁开眼睛,试图分辨清楚黄沙之中那涌动的影子是什么。
“这莫不是怪物吧?”
“如此场景真是闹得人心惶惶。”
“天幕里的东西应当是不会出来的吧?”
“我怎么觉着杜甫不像是会写怪物的?”
“但你看看这黄沙里头的影子,这的确就是庞然大物啊 !”
沙尘像是有意阻隔文武百官的视线一样。
于是众人只能从黄沙之中隐约传来的声音辨别。
马儿焦躁不安的嘶鸣声,车轮碾地的辚辚声,哭声,嘶吼声……
百官在天幕的带领下穿越黄沙,这“怪物”的模样最终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这是人。”
“这么多人,为什么那么多?”
挤挤挨挨的人群,有老人,有小孩,有年轻的女子,有健壮的青年。
他们聚集在咸阳桥上,挤成一团。
周围是是把守着的官兵,再往前一些,这些老人和年轻女子便不能再往前送了。
青年脸上带着迷茫。此行一去,他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究竟是什么。
而老人面上是浑浊的泪水。他知道,此行一去,再见到自己的儿子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萧崇面色沉了下来。
他带着沉重告诉众人:“这是,征兵。”
征兵?
【这是杜甫的《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讲到杜甫的《兵车行》了。]
[杜甫的这首诗画面感真的很强。]
[而且开门见山,开篇就是这样写实的凄惨画面。]
百官皆沉默。
无人再嚷那团庞大的黑影是什么“怪物”。
这黑影越大,证明即将参军之人就越多。
而从前,征兵一词对在朝廷上的官员来说,就是两个简单的字。
国家要打仗,那就会征兵。
要是需要更多的兵力,那就需要采取些什么强制性的手段了。
没有人想过征兵场景应当是如何模样,也没有想过征兵对于这些被强行拉走壮力的家庭意味着什么。
“好了,再往前家属就不能跟随了!”
“退后,退后!”
拿着刀枪的士兵驱赶着紧紧跟在征兵队伍后的老人女人们。
行军队伍渐行渐远,可这些人久久站在咸阳桥上,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我儿,我儿没了啊!”
一个老人跌坐在提上,捶胸顿足。
她胸中像是有说不完的委屈,一双眼睛除了眼泪,便是等死的绝望。
咸阳桥上偶有经过的路人,他们走上前将老人扶起来,问了句:“这是怎么了,家里孩子呢?”
老人听到了孩子,眼泪又涌出来,她颤抖着手,声音嘶哑着:“没了啊,被征去当兵了。”
行人安慰老人:“仗打完了,那些兵也就能回来了,不必忧心。”
“回不来了。”老人喃喃,“回不来了啊……”
“朝廷征兵实在是太频繁,我大儿子才十五岁啊,就被征去北边黄河,四十岁又去屯田。”
“他走的时候,我亲手给他裹的头巾,穿的铠甲,我想着打完仗就能回来了。我在家等我儿回来。”
“可我等了二十五年啊,整整二十五年!”
“如今他归家还未半年,就又走了。”
“我等不来了,我已经没有下一个二十五年了。”
老人无助地哭出了声。
桥上的老人和女子原本止住的眼泪,也在老人的哭声之中又涌了出来。
每家都有壮丁,但家家户户的壮丁都被抓走了。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十五岁的士兵能回家那天就已经是满头白发,可尽管这些士兵已经老去了,却依旧要被抓去当壮丁。】
【又是一轮新的战争,又是一轮漫长的等待。】
[生儿子就是为了打仗?]
[姚崇不是开元之初让李隆基禁止穷兵黩武吗?现在怎么这样了?]
[别忘了那时候的宰相是杨国忠啊。]
[李隆基后来是觉得自己开创盛世,心思也就野了,一门心思搞战争。]
[但是该说不说的,李隆基是政斗起家,他没有作战经验。]
[所以人认清自己最重要了,别什么都没捞着然后还害了别人。]
李隆基记得他的姚爱卿。
而姚崇说的十要事说也被他牢牢记在心上。
穷兵黩武不利于民,他都记得。
战力,他得有,但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兵,却要思量再三。
百官也与天幕里的老人同悲伤。
此时此刻,百官设身处地的共情能力被天幕放到最大,大家都能理解战争带来的痛苦。
他们想起了上一次的天幕。
想起了在一次又一次战争之中冤死的将军,在守城之中被耗死的士兵,宁死不屈拒不投靠敌军的勇士。
满目的尸体,以及热血的温热触感让他们至今想起来都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