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她将锦盒打开,把藕粉桂花糖糕置于银盘上,放在沈行桌案上明显的地方。
刚要走,却见那一应檀木色中有一精巧的螺钿鎏金花丝首饰盒,中间还镶嵌着碧玺,在这孤高寂寥的书房中很是鲜亮打眼。
夏旎兰停下了脚步,走过去。
那首饰盒并未合上,镜匣擦得明亮,像是主人时常把玩忘了盖上。
走近了看去,那朱红的底色上放着一只粉玉耳坠。
夏旎兰觉得眼熟,要说粉玉耳坠其实是很常见的,可这单只,且底部坠着珍珠的,就总有种哪里见过的熟悉感……
她秀眉微蹙,细细地想,是哪里见过呢?
第66章 凤阳城。沈湛从清晨起,就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一直待到晌午日头起……
凤阳城。
沈湛从清晨起,就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一直待到晌午日头起,田里没什么遮阳的地方,纵使是沈湛这样苍白的肤色,也被晒得泛了红。
好在堤坝一边临着浩瀚的江水,不时吹来些凉风,可解暑热。
沈湛一袭细麻直裰,严谨又冷淡。他抬起苍白修长的手,松了松衣襟口,方觉得憋闷的感觉好受些了。
到了夏日,一直缠身的肺病就没那么难受了。
只是沉疴已久,在这样酷暑的日头下晒着,整个人都有一种虚浮感。
到凤阳已半月有余,找术士预测好的潮汛却还没有来,他已没了耐心。
成川递上水囊来,“世子,喝水。”
沈湛接过,刚要喝,就被跟在一旁的凤阳布政使杨阶拖住了手肘。
沈湛眉目间浮上一丝阴沉,避开了。
“下官造次了。”杨阶忽然想起传言世子性冷喜洁,一时有些慌乱,但也只是一瞬,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节奏上,他双手呈上一个精巧的水囊,“世子,这是今年的新茶,乃上品,赶着夜里漏芽的时候采的,您尝尝。”
沈湛并不接过,只淡淡看着他。
布政使乃凤阳的二把手,算是在这一方土地吐个唾沫算个钉的人物,如今受到这样的冷待,却也能沉住气,拧开水囊的盖子,往上又递了递,“世子闻闻,看喜不喜欢,味道如何……”
水囊里究竟是不是茶,味道如何,沈湛没有兴趣知道。
只知道一个月前与刺桐港的波斯商人谈妥了的大生意,一百万石茶叶,一千二百万两白银。
茶田却严重不够,思来想去,便是得将那万里麦田改为茶田。
若是马踏青苗,恐遭众怒,况且也不是他能做出的恶事。
皇帝派他来凤阳并不是一时兴起,这其中也有沈湛自己推波助澜的成分在。
凤阳乃龙兴之地,有良田,有钱江。
夏日暑气难消且多洪涝,若是洪涝淹了这龙兴之地,而他恰巧于此,扶危救困,立纲陈纪,岂不是天命所归?
至于要银子做什么?
沈湛并非生意人,这些年来苛捐杂税的那些银钱足够多,其实不需要再在银子上费心。
可人与人之间,是需要利益捆绑的。
不然怎么能把面前的凤阳布政使杨阶、监察使徐龙,还有茶马司的总管太监汪严,以及跟在最后头的凤阳巨贾金栾川拢入麾下呢。
只赈灾还不够,需要将那被洪水冲垮的良田变废为宝,这才对得起沈湛早就找人写好的“荣亲王世子于凤阳龙兴之地扶危救困,应运而生”的溢美之词啊,且能将那一千二百万两白银赚到手,排列整合下,是一箭双雕之上策。
想到这,沈湛接过了那水囊,放在鼻端闻了闻,茶香清幽,缓缓氤氲,比起贡茶也惶不多让。
“好茶。”他道。
一千二百万两白银,该怎么分?
金栾川约莫三十出头岁,并不像其他商贾那样大腹便便,穿着一袭剪裁得当的粗布衣,乍一看去像一个在田里耕种的壮实青年。
他鼓起勇气上前,阳刚的脸上带着笑,“小人准备了茶叶,给世子您四罐,杨大人委屈点,一罐。其余的,都给汪公公带回帝都去。”
沈湛打开了他递上的茶罐,广袖中的手指修长,微微屈起,捻起几片嫩叶,不急不躁,带着点悲悯道:“那你呢?”
“小人、小人不爱喝茶。”金栾川认真道,“小人日日吃斋饭,配白水,习惯了。此茶金贵,乃是孝敬诸位大人的。”
说完这话,金栾川才看见眼前那一身贵气的人抬起眼来,一双淡漠的眸子第一次正视他的面容。
“你叫金栾川?”沈湛道。
一个商贾,竟如此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金栾川垂下了头,面前的贵人明明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他却觉得如烈日下的冰凌,有种芒刺在背悬而未决的惶恐攀上心头。
这便是官威?
不,他也见过不少大官了,都没有这样的威压。
金栾川不禁觉得这次跟对人了,这世子沈湛,就是个天生弄权的人。
那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能分得几成他并不在意,作为经商世家,曾做过官商、皇商,财富代代积累已不可估量,几代人都已吃的满嘴流油。
他想要的是有从龙之功。
“嗨哟,我说金公子,您可真客气,剩下五成都叫我带回宫里去啊?”茶马司总管太监汪严喜笑颜开。
皇帝老了,愈发迷信于术士,这些年建道馆、求仙丹,花了不少银子啊,三个辅政大臣严格监察着户部的银子,皇帝要想干点什么,只能自己掏腰包走内廷的账。
而江南织造局、茶马司,说白了就是为皇帝敛财的。
汪严想着,总算能对陛下和国库都有个交待了,况且这一千二百万两银子的五成未必得都进陛下的腰包,还得拿出些来给司礼监掌印李舜,叫他多在陛下面前为世子美言几句。
其余的,你分一点我分一点,大家都得益,大家都不多说话。
“咱凤阳的茶,能入陛下的口,全凤阳的老百姓都得感念天大的恩德。”一直没说话的杨阶笑道,“方才去了金公子的茶坊,像现在这样蒸炒焙干去水,每天能弄出多少石?”
“十二个时辰换两班,小人共有三十个这样的茶坊……”金栾川道。
“三十个,够多呢。”茶马司总管太监叹道。
可若是产出百万石茶叶,还是有些慢,只怕世子是不愿意等的。
“小人手下的茶坊都是为公公效力,为陛下分忧的……”金栾川道。
为陛下分忧,乃是说清楚自己明白自己的站位啊,这便让汪严放了心。
沈湛心中一哂,此人虽是商贾,政治觉悟却高,说话也滴水不漏,若非如此,士农工商,他是没有资格站到他这样的宗室面前与他亲口对话的。
沈湛打断道:“不够。”
“是是,世子提点的是。小人必会再想法子,小人府后面还有一座荒山,都可建起临时茶坊来。”金栾川连忙道,“若是将蒸青环节简化,就可大大增快速度。”
“这是小事,便交给你了。”沈湛道,如玉的手指轻轻在被日头照的干裂的堤坝上击节,“何时下雨,就要交给天了。”
风吹麦田的声音悦耳,让每个人心里都平静。
而堤坝另一侧平静的江水下才掩盖着翻涌诡谲的波涛。
杨阶与汪严对视一眼,望着世子手腕上那抹刺眼的红绳,只消片刻,二人的眼中就都浮起相同的阴狠和决绝来。
杨阶道:“堤坝年久失修,世子还请往下走吧,免得在这停留久了出了什么意外。”
汪严做了个请的姿势,附和道:“天干物燥,此堤坝早前就决堤过一次,还是拼上了好几条人命才堵住洪涝。世子还是随咱家快些下去吧。”
沈湛看着他微微颔首,袍袖翻飞,大步往堤坝下走去。
边走,沈湛随意说道:“此间正乃汛期,杨大人可要注意防范。若是不甚绝了堤,这万亩良田没了,百姓们可就遭了殃了。”
金栾川一脸赤城,急忙道:“万亩良田若尽数毁去,小人必不能让咱凤阳的老百姓吃亏,小人愿以相应粮食收购百姓手中的烂田。”
收了之后去种茶,任百姓不愿,也只得感恩戴德。
金栾川丝毫不提方才二位大人谈笑间轻飘飘默认的丧尽天良的毒计。
“毁堤淹田”,枉顾那堤坝下九个县,几百万百姓的性命,只需将一切归于汛期,天命即可。
“若是粮田变为茶田了,百姓们吃什么?”杨阶问道。
“小人府中有粮仓,粮食管够,必不会让乡亲们为了吃食出乱子。”金栾川拍着胸脯道。
买良田的粮食,早就备好了。
十石粮食,买一亩被淹的田。
比三十石稻谷买一亩良田,可要划算多了。
灾民们还必须得卖。
大势已定,沈湛不愿再多费心神,咳嗽了几声,身侧的官员就极为识趣儿地退下了。
沈湛回到了马车里,缓了会儿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