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缓了一会儿,宋婉披衣起身,将窗子打开透透气。
今夜中秋,王府办宴席,无须去给世子上药。
她倚在窗边,青湖边似有笑声传来,光听这隐约的喝彩声,便知是何等繁华盛景。
……
与宋婉这边的孤寂不同,沈行刚从牢房中逼仄昏暗的隧洞中逃脱出来。
他穿过华灯初上的街市,孩童们提着兔儿灯与他擦身而过,摇着拨浪鼓的酒货郎带来一阵桂花酒的香风,花枝招展的女子凭栏卖笑。
蓦然回首时,夜空中升起璀璨的烟花。
沈行上马,握着缰绳望着牢狱的方向。
方才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随从替了他死在牢狱中,为避免人发现,甚至还自毁了容貌。
出了牢狱,像是回到人间,可这鳞次栉比的街市,喧闹非凡的氛围,在他此刻看来却像是一幅画,空洞,且与他无关。
那日到了那丫鬟所说的地点,没有宋婉的身影,倒是等来了官兵,丫鬟情急之下说是宋婉叫人埋伏在这里。
他不信,不信她真是为了攀高枝而设下陷阱来摆脱他的纠缠。
他也不信她对他无情。
沈行想到宋婉离别时牵住他的手的模样,只觉得胸口又沉又闷。
他现在,连找都找不到她。
还被咄咄逼人的亲兄弟驱逐如丧家之犬。
他原以为带她远走高飞即可,现在想想,或许她没跟他走是对的。
凛冽的冷风自城门外吹过,如刀子般划在脸上,生疼。一股酸涩之意充斥了他的胸腔和眼眶。
沈行二十年的人生中,一直以为没什么是求之不得的。
从懂事起,母亲就告诉他要孝敬父王,尊重兄长,注意言行举止,端的是天潢贵胄的气度。
在兄长沈湛病倒,母亲逝去后,他依然恪守着这个准则。
谁知忽然有一天世子之位竟落到了他头上。
他并无他求了。或者说他所求都能被满足,便无欲无求。
所以当他遇到了宋婉,理所当然觉得他能够拥有她。
可是,可是。
她对他的示好不为所动,也不愿意随他走。
现在想想,他被兄长追杀至此,自己都不能保全自身,哪里能保护得了她?
她从认识他起,就没有掩饰过她并非那故作高洁贤淑的女子。
她是会趋利避害的。
而他,就是那个“害”。
沈行心中恍惚发觉,她选择去做了那富庶的秀才娘子,也并非不可能。
后知后觉的自责充斥着沈行的心,难以平息。
他认为世间有比权柄更重要的东西,却忘了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是没有权柄就无法保护和拥有的。
他恍惚中想起分别那夜宋婉含泪带笑的模样,她要去何方?要嫁给谁……才会莽撞地、宁为玉碎地想把自己给他。
他不后悔那夜没要了她,只后悔没有多看看她。
沈行咬牙望向城门的方向,城门外便是通往北境的官道。
守门的卫兵们看了眼天色,卸了抵门的柱子,催促道:“要关城门了,还走不走?快点!快点!”
在门栓落下的时候,沈行的马踏出了中原最后一座城。
*
宋婉正想着晚间弄点什么过节,便看见沈湛身旁的婢女从院门里进来。
“宋姑娘,前面中秋宴缺一舞者,不知姑娘可否顶上?”婢女道。
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宋婉抬眸看着来的婢女,“是世子的意思么?”
婢女颔首。
宋婉有些搞不明白沈湛,之前还让她抱,还别别扭扭地在乎她,现在又在搞什么呢?
让她在王府宾客面前献舞,有毛病么?!
王府又不是没有舞姬。
她并非是官奴婢出身的教坊女子,好歹也是书香门第的清白姑娘,在宾客面前献舞……这很屈辱。
沈湛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沈湛的想法很简单,他被自己的无常和靠近她时就愈发难以自控的情绪所裹挟,这些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同锁链,让他觉得被束缚,如今这束缚越勒越紧,到了一日见不到她就烦躁不安的程度。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想被控制和诱惑。
她对他的吸引力越强,他就愈发地、迫切地想要挣脱。
不惜一切,要挣脱它。
她不是喜欢讨好人么,她不是就想要一个能够庇护她的人么,那他就给她一个机会。
王府中秋宴席上的座上宾,非富即贵,她若是能侥幸被谁看上,那他或许会放她走。
沈湛在宋婉到青湖边宴席之前,便已到了宴席西侧半山上的避雨亭里,他望着那边袅袅而行的纤细身影,闭了闭眼,喉结微滚,有一种既亢奋又绝望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腔。
他希望她来吗?
她会跟别人走吗?
她若是敢跟别人走……
想到这,竟有隐隐的暴怒风雨欲来。
可一想到她走之后,他便不会再如此失常,又说不上是喜悦。
宋婉穿着沈湛的婢女送来的衣裙。
那是很美的青碧色织金流云舞裙,长长的水袖搭配金镶碧玉的臂钏,如同摇落的星,招摇纤丽,腰间还配有南红璎珞,更显腰肢纤细。
宋婉觉得宴席上的烛火、乐声、喧闹,都掩不住不远处那道阴郁又滚烫的目光。
她戴着面纱,这面纱是向沈湛的婢女借的。
随着她缓步而行至宴席中,便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虽以薄纱敷面,那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睛,却妩媚而清亮,一眼看去,欲语还休,直教人沉溺其中。
第16章 白日里仙气飘飘的青湖到了夜晚变为权贵的乐园,那一圈围起的矮榻颇有古……
白日里仙气飘飘的青湖到了夜晚变为权贵的乐园,那一圈围起的矮榻颇有古风,清风徐徐,吹起宋婉翩跹的裙摆,香风拂面引人遐思。
宴席中的宾客交头接耳地猜测此女身份,到底是王爷新得的宠姬,还是南馆新来的舞伎?
不管是什么,光是看这婀娜纤丽的身形,和露出的眉眼,那薄纱下的玉面修容就足以令人遐想……
对舞姬自然是可以评头论足的。
有人拍手叫好,对一旁的公子道:“王爷舍得将这佳人展示给你我?今夜不知谁有这福气做她的入幕之宾?”
另一人含笑不语。
权贵人家养些瘦马和舞姬,在宴席之上招待宾客,甚至兴至之时还可以将舞姬带走,这是雅事。
宾客调笑指点,宋婉却不羞不恼,轻移莲步,在那道逼人的目光下,走到了矮榻中间。
不远处的沈湛面无表情,袖中的手收紧,眸光中掠过森寒的怒意。
他发觉他完全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顺从地穿上他为她选的舞裙,比他想象的还要好看,初秋的夜寒凉,她暴露在冷风中的脖颈、腰肢都泛着微微的红,让人生怜。
她听话的来夜宴上献舞,连恳求都不曾有过,反而表情从容,身姿婀娜。
有一瞬,他后悔自己为何要这样?
那点悔意被刻意忽略,沈湛还是克制又烦躁地冷眼旁观着,一方面压抑自己想要立刻将她从宴席上带走的欲望,一方面自虐地想要摆脱被她操纵的情绪。
她伶仃地站在那群宾客中,宾客中有商贾,官宦,有风流文人。
沈湛发觉,她只站在他们之中几息,连那一曲丝竹管弦声乐都未尽,他就被对她强烈的占有欲和焦躁所席卷,连手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不知是哪个文人,有了些酒意,晃着酒盏朝宋婉招招手。
而在亭中远观的沈湛缓缓起身,俊美面容依然苍白又平静,却有种骇人的阴寒。
被围在其中的宋婉动了动,她朝那风流公子伸出了手。
这一刻,沈湛好像产生了她隔着面纱对那公子妩媚微笑的幻觉。
沈湛苍白又阴郁的人生中,忽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胸口处,酸涩难受。
她真是……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讨好任何人么?
沈湛在心里咒骂着,却悲哀地发觉,自己生气的原因并不是她能讨好任何人,而是他想让她只讨好他,只对他装乖卖巧。
这一发现,让他愈发不安。
不知不觉,沈湛的胸臆间被巨大的酸涩和焦躁所充斥,忽然喉头一甜,他抬手用锦帕捂住嘴,拿开,锦帕上赫然一片红。
够了,他不想再试了。
他没法儿放她离开!
“世子……”随从惊呼道。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直面无表情的青年就已大步向山下走去。
宋婉莞尔一笑,方才问了那文人的雅兴,文人多风流,是要以诗作舞,然而那文人才说了第二句诗,宋婉便感觉背后那目光愈发灼热而锋利,甚至似乎有了实质……
在众人讶异的表情中,她回过头,还没看清,便落入一个混着一股清冷药香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