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你……”卞持盈扭头看着晏端,神色复杂。
此时的晏端穿着玄色圆领袍,高高束着发,齐眉勒着一根乌青抹额,眉目清正,眸光清澈。
“我怎么了?”晏端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忽然走近,凑近卞持盈,有些震惊:“为何你长了这么多皱纹?”
卞持盈心里已有了念头,于是她平静问:“你多大年纪?”
晏端:“十七岁。”
卞持盈:“我已经年过四十了。”
“四十?!”晏端作错愕状,他将卞持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就四十了?你不是比我小吗?”
卞持盈愈发平静:“是啊,所以是十七岁的你遇见四十岁的我。”
晏端有些没回过神,他愣愣地盯着虚处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有些结结巴巴开口:“你……那你没有和我成亲吗?你为何没有与我成亲?你我是有婚约在的。”
他看向沉睡的容拂,醋意翻涌得厉害,也嫉妒得厉害:“皎皎,你怎么能嫁给他,你明明说过爱我的,你明明说过要一生一世陪着我的。”
卞持盈措辞片刻,索性直言:“我嫁给了你,生下了宝淳,给她取名晏淑陶。”
晏端眼睛一亮,整个人都很雀跃:“真的吗?”
他目光触及到容拂,迟疑又问:“那他是谁?”
卞持盈语气不疾不徐:“生下宝淳那一年,你我登基为帝后,我协助你掌管天下,而你才智不足,不问政事,我只有揽权,而你不满我揽权,与宗映觉、荣屿青一起谋划置我于死地,一杯毒酒送我上了黄泉。后来我重生,于昌安四年将你斩杀金銮殿,并请法师来,驱散你的魂魄,让你魂飞魄散。”
马车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外边儿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卞持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晏端,她只是垂眸看着和容拂交握的双手。
马车里一直没有动静,她抬起头来,竟见晏端泪流满面。
她微哂:“你这是做什么?”
晏端擦擦泪,眼睛红彤彤的,像兔子一样。他看着卞持盈,目光悲戚:“那时你一定很痛。”
“……什么?”
晏端低头,滚烫的眼泪不断落下,砸在他手背上:“毒酒下肚,你一定很痛。”
卞持盈勾起一抹讽笑:“是啊,很痛。”
“他怎么能那样对你?”晏端抬起头,眼睛很红很红,目光悲凉不可置信:“你可是他的结发妻子!”
卞持盈冷冷开口:“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我不是。”少年晏端固执纠正:“我不是他,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晏端。”卞持盈目光锐利:“你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何必纠缠不休?甚至跑来我梦里扰我清梦,魂飞魄散的滋味你还想再来一回吗?”
晏端摆摆手,手足无措:“我不是,皎皎,别赶我走……”
他泪流不止,苦苦哀求道:“皎皎……让我再看看你……求你了……”
“皎皎,皎皎。”卞持盈是在容拂的呼喊中醒来的。
她睁开眼,眼里一片红血丝,看上去有些骇人。
“皎皎。”容拂一脸心疼地看着她:“是不是梦魇了?我去找个大夫来瞧瞧。”
卞持盈摇头,她很是疲倦:“不必了,歇一歇就好了,眼下到哪里了?”
容拂擦了擦她额上的汗,眼底带着疼惜:“已经到惠州了。”
一行人下榻的地方是在惠州一处安静的巷子里,和在炉城时一样,赁了一个院子。
卞持盈这一歇,便是两日。
第三日,惠州恰好又下起了雨,没办法出门,她便与容拂在屋内下棋。
院子里的花圃中,有簇簇锦菊。
卞持盈手执棋子,盯着那正在承受风雨的菊花出了神。
容拂不敢看她,怕在她面上看到一些他看到后会难过的神情,于是他盯着棋盘。
“就跟在炉城一样。”
“啪嗒”卞持盈落下棋子,她声音淡淡:“你我四方游玩,无所顾忌。”
容拂看着她纤细的指尖,一时失神。
良久,他抬起头来,看着卞持盈,欲言又止。
“弥家没在这附近,不会遇着他。”卞持盈朝他笑笑,眉目温润:“所以你放心。”
“我特意让覃嬷嬷安排落脚的地方在这里,也是有这个缘故。此行虽不单纯是游玩,但游玩也是较为重要的一事,哪能轻易被人叨扰,导致失了游玩的心?”
她抬下巴:“该你了。”
“归去时再见。”她看着他落下一子,听着耳边潇潇雨声,只觉心旷神怡:“所以你我不必去想,徒添烦恼。”
她言笑晏晏,明眸善睐:“你说呢?”
容拂声音微哑,他颔首:“陛下说得对。”
入了秋之后,卞持盈出门的频率高了许多,她不知怎的,突然爱写手札了。
九月初二,携容卿游湖,惠州景色宜人,秋高气爽,煞是得意。
九月初九,登高望远,累哉。
九月十七,与容卿郊外赏菊,美哉美哉,优哉游哉。
九月廿十,逢生辰,容卿特做长寿面献上,美味佳肴,甚合我吾心。
十月初三,困觉。
十月廿八,困觉。
冬月十九,将归,终见弥深。
彼时卞持盈和容拂携手于街头漫步,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十分闲逸。
突然察觉到一股视线,卞持盈心下一跳,转头看去——
弥深穿着一件靛蓝长衫,正站在不远处怔怔望着她。
岁月不饶人,富贵或许可以延缓衰老的到来,但弥家已今非昔比。
弥深如今不比以前俊俏,老了许多,风霜吹入他渐白的鬓角,吹起他眼尾的皱纹,他如今,将将五十了。
反观卞持盈,她着苏芳色长衫,白净娴雅,仪态万千,模样看上去像是刚满三十岁的样子,一点不像年过四十的人。
容拂牵着她的手,低头问她:“要去聊聊吗?”
卞持盈转眸看他,须臾,她轻声道:“聊聊吧。”
一处茶室,卞持盈与弥深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摆着一张小几,上边儿有瓜果点心。
“煮的是寿眉?”弥深第一句话是询问她。
卞持盈:“是。”
她垂眸看着他手上的茧子,抬眸透过袅袅茶烟去看他:“这些年,喝过寿眉吗?”
弥深笑,摇头:“没有。”
“娶妻了吗?”
“未曾。”
“何故?”
“有愧。”
弥深端起杯盏,轻啜了口茶。
卞持盈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衣襟上,她不语。
借着喝茶的动作,弥深悄悄打量着她。她还是以前模样,只是更沉稳温和了,和容拂在一起的时候她应当很开心,一直在笑。
也好。
他垂下眼眸,看着杯中茶叶,茶雾氲湿了他纤长的睫毛。
卞持盈端起杯子,并未送去唇边,而是握在手里,她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度,思绪万千。
良久,她问道:“惠州如何?待得还习惯吗?”
弥深:“这里挺好的。”
她点点头,遂不再多言。
茶室寂静,茶水沸腾的声音渐小。
这时,有人敲门,下一刻响起容拂的声音:“皎皎,我们该回了。”
卞持盈应了一声,她放下茶杯起身来,低头看他:“我要回长安了。”
弥深也低着头,他看着只剩茶叶的茶杯,“嗯”了一声。
外边儿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的,茶室里温暖不复,冰冷一片,茶壶里的茶早就凉了。
弥深愣愣地看着卞持盈那杯未动过的茶水,倏地红了眼眶。
他颤抖着伸出手,端起那杯茶,将早已冷掉的茶水一口饮下,满腔冰冷苦涩,苦到人心底去。
弥深眨眨眼,眼泪“吧嗒”落下。
他其实不喜欢惠州,这里靠着海,常年湿润,他很不适应这里。但是他现在又喜欢这里了,因为有她涉足,她在这里住过,她走过的路他也走过,她看过的花他也看过,所以他喜欢。
回长安这日,惠州依旧下着雨。
卞持盈撑着伞站在门口,看容拂四人将行李装进马车。雨天会赋予情绪一些灰尘,灰尘蒙在心头,不能吹散。
她回头看着曾经住过的院子,心里闷闷的,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堵在心口,很是难受。
待门锁上后,卞持盈扶着容拂的手臂上了马车。
车轱辘缓缓动了起来,卞持盈和离开炉城那日一样,掀着帘子看着外边儿,依依不舍。
马车驶过茶室时,卞持盈看见弥深站在茶室外,他撑着一把伞,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他冲她笑了笑,一如少时,一如当年。
仿佛他不是将近五十的人,仿佛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弥家少年郎,他会拾起冷掉的糕点,无视被虫蚁爬过啃食过的痕迹,一口吃下,然后对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