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风轻星目含泪,轻念昀佑当时的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臣愿为陛下剖心为烛……”此刻,风轻只恨不能以自己之死,换昀佑之生,守景冥之魂。
  “朕……明白……”景冥死死握紧军中时送给昀佑的,带着“冥”字的玉佩,仿佛要将它刻入身体,“朕会活着……昀佑可以食言,但朕,不能让昀佑不安……”
  东海的风突然变得猛烈,卷着浪涛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那声音像是千万将士的呜咽,又像是某人未尽的话语,在这血色残阳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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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木棺椁黑得摄人心魄,昀佑的银甲被擦得雪亮,却掩不住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容颜,残月匕置在她交叠的掌心,刃上倒映着十万大军低垂的兵刃。朱雀大街铺满霜白的纸钱,被马蹄踏碎的蒲公英在翻飞,恍若那年断垄坡上簌簌震颤的野菜篓。
  景冥立在九重丹陛最高处,帝服被冷汗浸透,冕旒垂珠遮住她寸寸龟裂的神情。护国公主景昀岄捧着染血的战旗走在最前,旗角扫过太子景昀昭高举的虎符,三军低吼的丧钟震落城楼箭垛的灰尘。百姓匍匐在长街两侧,老妇将晒干的马齿苋抛向灵柩,孩童举着草扎的小豹,学着人喊“昀帅走好”。
  棺椁行至太庙时,东海送来的腥风突然撕开云层。景冥踉跄着走向灵柩,玄鸟暗纹的广袖拂过昀佑的眉睫,指尖触到她锁骨处淡去的箭疤——那里本该有自己烙下的吻痕。五王爷景禹将昀佑常佩的鹿皮水囊轻轻放入棺中,水囊内侧歪扭地绣着“阿冥”二字,被血浸透的针脚早已板结成铁。
  七十二名玄元门弟子结阵诵经,风轻砸碎昀佑生前最爱的鹰嘴梅茶盏,将碎片与景冥所绘的舆图一同掷入火盆,青烟扭曲成她策马踏破敌军的背影。
  当第一抔冻土砸上棺盖,容国四境仿佛传来轰鸣,玄袍帝王十万青丝尽作荒原雪,冕旒垂珠压着鬓边未凝的血泪,恍若为未亡人披上三尺缟素。
  是日,景冥竟一夜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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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钟的余音还未散尽,容国的朝堂便已恢复了运转。昀佑的葬礼只用了三天——这是景冥亲自下的旨意。朝臣们战战兢兢地踏入议政殿时,发现御座上的帝王神色如常,不仅满头白发被药水重新染得乌黑,连冕旒垂珠摆动的弧度都与往日别无二致。
  第一日早朝,景冥批复的奏章比平日多了一倍。当户部新任的年轻尚书提出预备赈灾银两不足,她随手掷下一本账册,上面用朱笔圈出数十个数目,那正是三年前昀佑巡查灾区时记下的真实灾情与朝廷拨款的差额。“去查,”景冥回复他,“什么时候给朕理清了这些数据,粮草就足了。”
  “陛下,北疆军报......”兵部侍郎话音未落,景冥已经展开舆图,指尖精准点在一处山谷:“伏兵在此处隘口,用景禹新制的连弩。”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那具躺在灵柩里的躯体从未存在过。
  朝臣们交换着惊疑的眼神,直到退朝钟响,才如蒙大赦般退出大殿。
  第七日,当值的小宫女发现御书房的灯烛再次彻夜未灭。清晨时分,景冥推开殿门,玄色帝服上不见半点褶皱,唯有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见证了这个不眠之夜。她将一叠朱批文书交给掌印太监,上面是整肃六部的新规——每一条都踩着律法的底线,却又恰好停在昀佑生前最厌恶的严刑峻法之前。
  风轻捧着吏部考功册求见,正遇上景昀昭从偏殿出来。太子眼下挂着青黑,手中名册墨迹未干。“风相,”他苦笑着拱手,“母皇要的贪腐证据,我已经整理了七家。”风轻翻开名册,指尖在“临江陈氏”上顿了顿——这个世家的田产正好卡在萧商规划的漕运要道上。
  “陛下圣明。”风轻踏入殿内,将弹劾奏章呈上。景冥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罪证,朱笔却在“斩立决”三个字前悬停了。最终她只圈了贪墨军饷的兵部员外郎一家,其余批注“暂押天牢”。
  “陈家的运河地契,”景冥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青砖,“就让工部按萧商的图纸重新开挖。”她转身望向墙上舆图,东海沿岸新添的灯塔标记鲜红如血。
  景昀昭在廊下拦住风轻:“风相,母皇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风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起昨日去帅府整理文书时,发现昀佑书房暗格里藏着未写完的《水师操典》,最后一页的墨迹被水渍晕开,依稀能辨出“若臣殉国,请陛下......”
  宫墙外的柳絮飘进尚书省,风轻正在核对抄家清单。陈氏的翡翠屏风、李家的金丝楠木家具,这些都被景冥划入了“变卖充公”一栏。唯有几箱兵书和海域图,她亲自收入了内库。
  夜深人静,景昀昭路过御花园,看见母皇独自站那一片的鹰嘴梅前。少年屏息靠近,听见景冥对着梅树低语:“朕说过……要给你建个茶寮……”她的手指抚过树干上的一道剑痕,那是昀佑某次喝醉后不小心砍的。
  次日早朝,刑部请示如何处置关押的世家子弟,景冥扔下一卷工程图:“送去修昀帅规划的城墙和海防。”她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既然活着的时候不肯出力,那就死后为容国流尽最后一滴汗。”朝堂一片死寂,直到景昀昭出列禀报东海灯塔竣工,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风轻走出宫门时,发现朱雀大街正在铺设新砖。工头说这是陛下特旨,要用“惊骇”舰熔铸的铁水浇铸街面。他蹲下身,看见未凝固的铁浆里凝固着几枚泗国箭簇——就像那些被景冥强行压下的悲痛,终将以另一种形式长存于容国的土地。
  这般宵衣旰食的勤政持续两载有余,直到景冥御驾亲征泗国,群臣方悟景冥当日对世家大族手下留情的深意。
  第33章
  议政殿内鎏金蟠龙柱映着跳动的光影,御史中丞孟延年第三次叩首,额角已渗出血丝:“陛下!太祖遗训,天子不可轻离九重!护国公主尚在东海......”
  “孟大人是要教朕背祖训?”景冥的声音自冕旒垂珠后传来,惊得老臣浑身一颤,“那便请孟大人说说,当年太祖亲征北狄七次,哪次不是御驾亲临?”
  新任兵部尚书沈思远突然出列,腰间玉带撞出清脆声响:“今时不同往日!国库经东海一战已空了大半,各州府春耕未毕,若此时……”
  “沈卿倒是清楚国库。”景冥忽然轻笑,将一本泛黄的甩在沈思远脚边,书页间飘落的红梅书签刺得他瞳孔骤缩——那是昀佑生前批注的粮草通道。“去岁北疆雪灾,兵部拨给镇北军的粮草实发七成,其中两成被细作烧毁于黑水峡,余下一成去了哪里,沈尚书若是有空,先把这笔账当着昀帅的在天之灵算个明白。”
  “陛下,臣已经发觉此处不妥,详细账目还在整理,因此未能及时向陛下禀明情由。”沈思远跪地,“且臣的兵部查出纰漏,是臣失职,臣请陛下数罪并罚,从重处置。”随后抬起头,看着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太子和御座上传奇一般的女帝,“但臣依旧谏言,陛下,不可亲征!”
  “若不是信你能戴罪立功,你以为朕会留你至今?”满殿哗然中,景冥抬手止住骚动:“朕只问诸位,十年前苏家作乱,串通敌国围攻皇城,朕是如何守住这容国的?”景冥忽然起身,玄色帝服掠过玉阶,袖口暗绣的鹰嘴梅纹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沈思远想都没想便答:“当年有护国元帅坐镇,如今……”他一不小心,又揭开了容国至今未愈的伤疤。
  景冥的冕旒垂珠遮住了她的神情,却掩不住嗓音里的冷意:“如今风轻理政,昀岄守边,与当时无异。”
  “臣愿捐全部家产充作军资!只求陛下收回成命!”又有朝臣硬着头皮出列:“泗国虽败,但余孽未清,若陛下亲征,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朕死在战场上?”景冥忽然轻笑,目光扫过满朝文武,“那便让昀岄登基,再把朕的尸骨,铺在昀佑走过的路上。”
  “陛下这是要逼死老臣!”御史中丞突然捶胸痛哭,“自昀帅殉国,陛下便性情大变!如今又要带储君赴险,难道要让我容国……”
  “孟大人慎言!”景昀昭的声音如利剑劈开浑浊的空气,“母皇让容国如何?怎的诸位就如此笃定,母皇与狐不如那群泗狗?”
  景冥垂眸掩去眼底的欣慰。于是,女帝强硬的压下朝堂非议,亲征之事成了定局。
  三日后,又一条诏令颁下:未被处斩的罪臣家眷,尽数编入“军奴籍”——不是军籍,是供军籍驱役的“军奴”,一同带上征伐泗国的战场。
  风轻执笔登记名册时,景昀昭站在一旁,看着那些昔日趾高气扬的世家子弟换上粗布囚衣。有人哭嚎,有人怒骂,更有甚者指着太子冷笑:“景家这是要绝户!陛下疯了,连亲儿子都带去送死!”
  景昀昭面色不变,只是抬手示意侍卫将那人拖下去处死,淡淡道:“辱骂君上,罪加一等。”
  风轻合上册子,低声道:“殿下不必亲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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