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而且自景冥开始冷落她,这碗由太医院特配的续骨汤便再没换过方子,定期过来“查看”她“死没死”的太医也没再出现过,为的,怕也是这个——可是景冥不该如此费心的,难道她不懂,想要自己的命,明明只需一句话,她自会捧着心送到她剑下,或是含笑痛饮带着鸩毒的鹰嘴梅。
昀佑接过药碗,吩咐老仆:“药太苦了,去帮我找些填口的东西。”趁仆从离开,昀佑走向窗边盆栽,褐色的药汁被慢慢渗进君子兰根部,君子兰颤动如泣。
更漏声催落初冬雨,昀佑解开上衣查看肩胛伤势。铜镜里,后背上那些曾被景冥吻过的箭疤周围,新裂开的血痕四散蔓延。她今早开始“伤愈”后的第一次“晨练”,还有意加重招式,让原本快要愈合的肩胛隐裂再度崩开。此刻轻轻一碰,钻心的疼痛便顺着背脊爬满全身,痛楚反倒让她露出释然的笑——自己这颗“最有价值”的“诱饵”,要引诱苏家将全部的底牌亮出来。只是,这“诱饵”是她,景冥一定很为难吧。
昀佑笑着抚上残月匕:“陛下,臣说过,不管你想对臣做什么,都不必为难。”
昀佑从立意自戕开始,便一天天糟蹋起自己的身体——她不能死的太快,太快会留下疑点,她不能给后世史书任何机会,用她的死去诟病景冥。从入夜的一灯如豆到天光爬上窗棂,昀佑熬了多少夜,终于搁下狼毫。案头《东海志》的手稿已堆了三尺高,其中暗藏的七星岛布防暗码,足够容国水师再守百年。她伸手去够茶盏,肺腑突然被一阵剧痛攫住。
冬来得悄无声息,昀佑倚在窗边看檐灯将灰黄的冻土染成血色。守卫送来的晚膳原封不动地摆在案上,其中有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突然呛得弓起身子,殷红的血滴在雪白米汤里,像极了怒放的鹰嘴梅。
“陛下,很快就不必为难了……”昀佑擦着嘴角轻笑,指尖划过案头未干的墨迹。那是她刚补完的《东海志》最后一章,朱砂标注的暗流走向里,藏着只有景冥才懂的暗语:“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景冥与风轻的计划已接近尾声,昀佑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昀佑迅速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中。当值守卫慌张来报:“昀帅!陛下突然中毒,太医无计可施!”昀佑刚刚拿起的瓷勺“当啷”坠地,碎成几瓣。她望着皇宫方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缝滴在《东海志》封面上,将“昀”字染得愈发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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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辉漫天,昀佑咬着毛巾堵住喉间咳喘,残月匕在腕间划开三道血口,两碗血水映出她青灰的面容。她点开火折子,用玄元门秘法,将两碗血和着草木灰制成解毒的药引,并一块浸透鲜血的棉布递给守卫,声音嘶哑得仿佛砂纸磨过青砖,“东市胭脂铺前的青石砖缝,烦请兄弟,在明日早朝之前,‘无意间’掉落此物。”
每日上朝必经此地的风轻弯腰拾起这团暗藏玄机的织物,指尖触到内衬熟悉的针脚——这是昀佑衣袍的里衬,用密语绣着“九死无悔”。文官攥着血布和药引在雪中僵立,突然掀翻街边卖炭翁的推车,趁着人群骚乱闪入暗巷,秘密进宫。
“陛下,臣与昀帅接头了。”他迎着景冥森冷的目光向前半步,“三日前臣查验户部账册,发现苏炳仁私购的硝石量足够炸平半座皇城。而苏瑾宫中,床榻之下藏着某件东西。”
景冥的手震得茶盏中浮现涟漪:“风相是要朕相信,苏家谋逆的证据‘全部’藏在苏瑾榻下?”她忽然轻笑,“还是说,你与昀佑串通好了,要逼朕收网?”
“臣只向陛下确定三件事。”风轻不退反进,官袍下摆扫过满地檀香灰,“其一,苏瑾从帅府撤走了所有御医,是否陛下授意?其二,户部上月突然停止供应帅府伤药,陛下是否知情?其三——”他猛然掀开棉布,露出昀佑用血画就的七星岛布防图,“陛下可知,您最珍视的海防机密,此刻正在苏炳仁书房暗格里?”
更漏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你说的什么意思?”女帝的声音冷的像冰——风轻所说这三件事,没有一件在她的掌控范围内。暗卫分明禀报苏家眼线已混入巡防营,她等着苏家打完所有的牌,将匕首刺向自己,难道……棋局早已偏离,他们还是将矛头指向了早已失权禁足的昀佑?
风轻突然跪地重重叩首:“昀帅深知圣旨不可违,所以这些,都是昀帅‘送给’看守她的兵士,而这个兵士‘无意中’掉落在长街,又被臣捡到的。”风轻声音发颤。
景冥抚摸着信帛的边角……这昀豹子……军中收拾兵痞的伎俩还在用……可是,如果风轻说的是真的,那么昀佑,必会将性命化作棋局中最艳丽的弃子,而她本用作保护昀佑的锁链,也将在苏瑾的琴声里缠上昀佑的咽喉。
风轻见景冥脸色越来越惨白,继续说道:“臣的人昨日潜入苏府,在书房暗格找到这个——”半枚染血的假兵符,跟“景然书童”拿给太子景昀昭的那个一模一样,“而且,昨天有人向帅府通风报信,昀帅得知‘陛下中毒,无药可医’,今天臣便收到了血书和此物。”风轻拿出昀佑用血做的药引。景冥记得那个味道,当日北境,就是这个味道,顺着昀佑的脉管流入自己喉中,解了铁蒺藜的毒。“陛下,这副药引需多少药人血,而昀帅受过百杖又缺少医药的身体,能否吃得消?”
景冥望着风轻手中浸透暗红血渍的棉布——太医院断供的续骨汤,苏瑾宫中昼夜不歇的琴音,此刻都化作淬毒的银针,根根钉进帝王心脉——原来那人在冷雨敲窗的帅府里,竟将这份疏离当作诛心的饵料,独自咽下所有剜心剔肺的猜疑。
局势明了——苏炳仁算准了弑君之谋牵连九族,却看透景冥与护国元帅之间淬火的利刃最易反噬持剑人。只要用帝王的冷落作刃,剐去昀佑最后一丝生念,这柄曾劈开北境风雪的长剑便会自折锋芒,连带着执剑者的半条魂魄都会湮灭在血色里。
到那时,景冥“重病驾崩”岂不比“苏家弑君”更容易?太子尚且年轻,景冥死后太子登基,萧商只一心治水,而苏家有苏瑾在后宫,便能名正言顺的代太子监国。
所以,户部苏炳仁要杀的,从始至终都是昀佑,他要斩断横亘在景氏皇权前的最后一道星轨,而且出乎意料的简单——只需女帝一个疏离的眼神,手握天下兵权、轻易便能让江山易主的护国元帅,便能会不犹豫的动手剖出自己的心。
殿外忽起喧哗,暗卫浑身是血跌进殿内:“禀陛下!苏家死士围攻帅府,昀帅她……”话音未落,景冥广袖飞振,已是夺门而出——她看清棉布边缘的暗纹,那是昀佑用血画的流泪的玄鸟,正是她们年少时约定的“死局”信号。
“传朕口谕!”景冥的担忧达到了顶点,她抓起佩剑转身冲了出去,“巡防营即刻包围帅府,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昀佑!”
二十年光阴将软肋锻成的铠甲,此刻正被人当作刺穿心脉的楔子。
第26章
雪越下越大,风雪呼啸的深夜,冷寂的帅府内烛火摇曳。府外刀剑相击的声响、箭矢破空的锐啸,全被厚重的雪幕隔绝在外。殿内烛火将昀佑伏案的影子投在窗纱上,单薄得仿佛能被夜风穿透。
夜幕逐渐归于平静,苏家死士的尸体被巡防营清理完毕,景冥踏着染血的石阶走进内室,看见昀佑正伏在案上昏睡,苍白的面容在灯下几乎透明。
“哐当!”
案几翻倒,带落了伏在上面的人。后腰撞上冰冷的地砖,痛楚让昀佑清醒了过来。她眯着眼望向逆着月光的高大身影,景冥玄色大氅上的蟠龙金纹在摇曳的烛火中狰狞欲出,如同噬魂阵里那些撕咬过来的怨灵。
“你……”昀佑撑着桌腿想站起来,却咳出一口鲜血。她仰头望向明灭的烛火在那清雅到雌雄莫辨的面孔上跳动,簪发的墨玉金冠流动着星辰——太像了……连腰间玉佩磕碰金镶玉带的声响都分毫不差……
“冒充君王……”昀佑突然低笑起来,“苏炳仁养的死士……连陛下皱眉时……额角的青筋都能仿得这般像么?”她爬起身,靠在墙上勉强支撑着,“可惜……你们算错了一件事……陛下,绝不会亲手伤我。”
“你现在知道‘陛下’绝不会伤你,”景冥冷笑,“那么,你将自己折腾成这幅鬼样子是为什么?让‘陛下’同你一起死?”
“我不追究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冒充陛下。”旧伤正随着心跳起伏,像在嘲笑昀佑荒唐的清醒:“要杀便杀……何必煞费苦心演这戏码来恶心我。”
“所以,你真的以为,朕将你困在这里,还留着这些腌臜东西,是为了有一天捏死你钓鱼?”景冥抓起一张泛黄的奏折撕成碎片,“昀佑通敌”四个字七零八落,“永昌初年,你重建狼骨峡,在冷风里冻了十五天,朕重罚了所有在奏章里写你‘拥兵自重’的鼠辈。”景冥一步一步走过来,“永昌九年,你带兵护着风轻远渡东海,朕将三个说你私通泗国主将的渣滓斩首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