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酩酊不醒 第109节

  岸上的人也被雾挡着看不清他的具体方位,连声说着:“天啊还真是个人,别怕别怕我拿个棍子,你抱住头别被砸了!”
  陈乐酩双手抱头作投降状,很快一根棍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他面前的水面上。
  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扑上去猴抱住。
  那人边拉还边感叹:“我的天你可真沉,谁说海里没有猪的我第一个不服。”
  陈乐酩没脸,也没力气再开玩笑,刚被拉上岸就翻身一滚,大字型躺在泥地里呼呼直喘。
  他这才看清自己在哪儿。
  一座山脚下没有边缘线的海岸边,山上全是高大繁密的樟树,怪不得雾气这么重。
  救他的女人也累得够呛,同样大字型瘫倒在他旁边。
  “哎我说,你这个小孩儿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这来干嘛?”
  她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体格很壮,圆脸盘红润透亮,是个很能让人安下心来的大姐模样。
  陈乐酩好半天才喘匀那股气,断断续续地说:“我迷路了,您能借我用下手机吗……我想给我哥打个电话……他很担心我……”
  女人爬起来,“手机在车上呢,怕掉海里。”
  陈乐酩想跟着起来,但没成功,手肘往地上一撑就脱力了,嘴边冒出白沫沫。
  这是要脱水的先兆。
  女人赶紧跑回车上拿来瓶矿泉水,往他嘴里灌,还有块腌渍话梅糖,拆开让他含着。
  看到他手上的绷带都烂了,女人问他:“你这手是怎么搞的?”
  “骨折了……”
  “那我送你去医院吧,你这估计得去市里的医院。”
  “不……”陈乐酩摇头,“您送我去找我哥,行吗?”
  “你哥在哪儿?”
  陈乐酩想了想,他的船翻在燕城,哥哥一定会去燕城找他。
  “这离燕城近吗?”
  “两座山呢。”
  “那……那是不是离南山挺近?”
  “近啊,我就去南山。”
  “您是南山人?”
  “嗯,老家南山的。”
  陈乐酩看着她浓黑的弯眉,两颗眸子又圆又亮就跟两粒黑葡萄似的,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您认识白清年吗?”
  女人一愣,“你认识白清年?你是白清年什么人?”
  “我是他孙子。”
  女人爽朗地笑起来:“那你叫我声大姐。”
  陈乐酩不明所以,但乖乖叫人:“大姐。”
  “哎!”女人在他鼻尖一刮。
  “我是南山人,就住南山脚下那个小村子,小时候家里穷,读不起书,我爸把我卖给隔壁村二傻子换彩礼。我不乐意,结婚当晚和二傻子打起来了。”
  “二傻子人傻但力气大,我打不过他,眼瞅着要被他砸死,是你爷爷帮我打跑了二傻子,还给了我两百块钱让我买票逃出村子。”
  陈乐酩想起来,爷爷临终前确实说过,曾帮一个被家暴的妇女打跑过丈夫,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居然会被他碰上,还救了他。
  陈乐酩抓住她的衣角:“那您怎么又回来了?”
  这样的家人该有多远跑多远才是。
  “没事,我后来读大学了,在市里开了家服装店,当小老板。很多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是吃我爸的喜酒的。”
  陈乐酩下意识以为她爸二婚了。
  就听大姐说:“他死翘翘了,昨晚咽气的,哈哈。”
  那确实是喜酒了。
  陈乐酩头昏昏地想。
  “说来也巧。”大姐说,“我本来没想走这条路的,山路不好走,天还黑,但我想去祭拜下白爷爷,就绕到这来了,远远地看到水里有个东西扑腾,就是你,你说这算不算冥冥中自有天意?”
  “算的,爷爷又救了我一次……”陈乐酩阖上眼。
  “白爷爷真是大好人,他年轻那会儿就是我们村——哎!醒醒!小弟!”女人晃晃陈乐酩的肩膀,看到他脸红得像个柿子,伸手一摸额头,滚烫。
  “坏了,怎么烧成这样。”
  她赶紧把人打横抱起,快步朝自己的车跑去。
  昏迷的人死沉死沉,但她有一把子力气。
  凌晨3:50,在云层中积蓄良久的大雨终于声势浩大地下了起来。
  雨珠稀里哗啦地砸在车顶,鼻腔里满是新衣服的纤维味。
  陈乐酩半昏半醒的,睁眼就看到雨水在车玻璃上滑成一片水帘。
  再后来车玻璃换成窗玻璃,雨还在下。
  他看到裸露在外的没有抹水泥的红砖墙,砖墙的缝隙中长出枯黄的草,头顶有两根红漆剥落的房梁柱子,柱子上挂着死人用的纸叠九连灯。
  完了……他死了……
  到了阴曹地府了……哥哥怎么办……
  陈乐酩起不来,动不了,难过得躺在那里掉眼泪。
  掉着掉着又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雨停了,九连灯还在。
  他闭着眼睛放声大哭,哀嚎的嘴边挤出两个抖动的小括号。
  哭着哭着发现不对劲儿,怎么这么香……
  好像是小米粥的香味……
  他睁开眼,抻着被子坐起来,发现自己没死,桌边放着一大海碗小米粥和大姐留的字条。
  【小弟,大夫给你打了破伤风和退烧针,说你的胳膊千万不能再沾水,我去给白爷爷烧纸了,回来给你带我爸丧席上的大肘子。】
  纸条下压着五百块钱,应该是给他应急用的。
  陈乐酩感激地摸了摸。
  小米粥还冒着热气,把手放到碗上被捂得暖呼呼。
  他手上换了新的纱布,还缠着块固定骨头的木板,就是脑门儿还有点热。
  他转着眼睛四处张望,大姐家没人,墙上也没挂个表。
  他不知道几点了,只看到外头太阳高照。
  一晚上没消息,哥哥肯定急坏了。
  他还是虚弱,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但一分一秒不敢再耽搁,爬起来端起那一大碗小米粥咕嘟咕嘟全喝了,在大姐留的字条上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
  【姐姐,我先去找我哥了,等我找到哥哥就回来找你,我们一起去看爷爷。】
  他跑出大姐家,身上穿着大出好几号的旧衣裳,一条手臂在脖子上挂着,身上脸上哪哪儿都是小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小少爷被仇人追杀逃难来的。
  村里人烟稀少,年轻人出去打工,孩子们去城里上学,只剩一些干巴巴的老人,坐在村头唠嗑。
  老人都节省,晚上连灯都不开。
  陈乐酩问了好几个爷爷奶奶,都没有手机。
  他给了其中一个爷爷一百块钱,求人家把他送到城里。
  爷爷是木匠,开着拉木头的三马子拉他进城。
  陈乐酩坐在敞开的后车斗里,一路狼烟泡土,颠颠簸簸,吃了满嘴的土不说,那张臊眉耷眼倒霉催的小脸蛋上,全都是灰尘和泪水抹出的花花。
  他抱着自己的小腿,把脸埋进膝盖里。
  心里七上八下,五味杂陈。
  既想立刻就看到哥哥,告诉他自己没事,让他别担心。
  又害怕看到哥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他就像游戏里的npc,方方正正的像素小人,坐在卡丁车上层层闯关。好不容易捡回条命,但闯过一关还有下一关,永远不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却又必须要闯到终点。
  三马子晃悠了四十多分钟才到市里。
  陈乐酩身上快散架,脸蛋黑得像个小叫花。
  他在路上拦出租车,拦一辆走一辆,谁都不愿意拉他。
  没办法他只能向路人求助,问人家借手机打电话。
  可他这幅打扮,还吊着条手臂,活像大街上装残疾博人同情的骗子,路人全都躲着他走。
  陈乐酩丧气地耷拉着个脑袋,把剩的四百块钱拿在手里叫车,才有一辆出租车愿意拉他。
  坐上车司机问他去哪儿。
  他没有方向,想了想报出酒吧的名字。
  出租车开上主干道,他抠着手指,揪纱布打结多出来的一块布头。
  越往前走越焦躁,心脏跟个铅球似的在胸腔里坠着,白纱布都被他揪成黑纱布了。
  他问司机能不能借他手机打个电话。
  司机戴着帽子口罩,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从后视镜里瞄他。
  不说借也不说不借,直勾勾盯着他不讲话。
  陈乐酩被盯得后背发毛,警惕地往外张望,忽然看到什么,眼睛猛地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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