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不醒 第96节
只有被血污和泥水沾满的左手一下又一下机械地在动。
手掌握在了刀刃上,随着他每次发力都往他指腹间割进一寸,但陈乐酩完全没感觉。
那只手慢慢缩小,变得干瘦而粗糙。
他的身体也慢慢变小,变成幼年时的余醉。
他和小时候的哥哥一起手刃仇人。
鲜血像泼水一样从王长亮嘴巴里呛咳出来,就溅在躺在旁边的余醉脸上。
陈乐酩终于停下动作,精疲力尽,脱力地向后靠在车上。
他累坏了,也怕极了。
是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在支撑着他。
眼睛艰难地睁开,被扬进去的土刺得很疼,但疼痛很快被畅快抵消。
他看着王长亮,攥着他的脖子,殷红的双眼死死剜进他肉里。
明明赢了,却控制不住地流泪。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
他把脸抵到王长亮面前,逼他看着自己,那张幼态可爱的圆脸在染满鲜血后变得异常狠辣。
“我哥那年五岁,被你关起来抽血,他叫你什么?爸!”
“可你是怎么对他的?”
“人为什么能坏到你这种地步?”
“你糟践他时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他是别人的哥哥,是别人的孙子,是别人恨不得搁手上捧着的宝贝,你那么糟践他就不怕天打雷劈!”
陈乐酩说着蓦地冷笑一声,似乎觉得讽刺。
“你确实不怕,你也没遭报应,命运没有一次站在我们这边。”
“没关系,老天爷不收你,我来收你。”
他用刀割开王长亮的手腕,让他看着自己的血流出身体。
“记住这个感觉,记住我的脸。”
“你要是想变成恶鬼复仇,就来找我,别去找我哥。”
“但你变成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我死了,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会找到你,抽你的血扒你的皮,我追杀你十辈子,这事才算完!”
他一脚把王长亮踹下山坡,然后就踉踉跄跄地靠到车上,贴着车身往下滑。
双膝重重地磕向地面,废掉的右手已经变得血肉模糊。
提着的那口气散掉后他整个人都虚脱了,浑身上下都开始疼。
血不断从他的喉咙里呕出来,混着口水粘连到地面,每一寸皮肉都像被鞭子抽过。
耳边噼啪声嗡嗡作响,火已经烧到他们的车上。
他半阖着眼,看到余醉就躺在火舌前。
破败的身体再一次强撑着爬起来,他摇摇晃晃地扑向哥哥。
这次是真的抱不动了,也背不动。
“怎么办,我没力气了……”
他把手搁在哥哥脸上,像小时候那样试图叫醒他。
但余醉没给他回应。
紧闭的双眼就像死去了一样。
陈乐酩绝望地哽咽着,低头在哥哥鼻尖落下一个吻,然后撕扯开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把哥哥放上去,用皮带穿进一只袖子里,再把皮带勒到肩上。
车头被烧着了,一丁点火星溅上去登时烧得火光冲天。
橙红火焰照亮无边黑夜,风从前方吹来。
他就这样拖着哥哥一步一步往前走,摔倒了再起来,起不来就爬。
他一分一秒都不敢停下,他生怕他少走一厘米他和哥哥就会被炸成粉末。
恍惚间忽然感觉到一丝凉意。
有轻盈的沙粒落到眼睫上。
陈乐酩扬起满是血的脸抬头看。
下雪了。
漫天白雪像流星一样朝他们坠落。
他僵硬地扭过头,看向山坡。
黑夜中那座孤零零的墓碑像个佝偻的老人,温柔地注视着他。
陈乐酩挤出个笑来。
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爷爷就躺在山上,哥哥就躺在他身后,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家团聚罢了。
血液在他身体里沸腾滚动,他又提起一股劲儿,拽着哥哥一鼓作气往前冲。
不知道第几次被绊倒的时候,他终于再没有力气爬起来。
雪越下越大,仿佛在拼命掩埋大火。
陈乐酩爬到哥哥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罩住他。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几秒,他听到山边传来直升飞机的轰鸣。
高速转动的螺旋桨将他们周身一米范围内的雪花吹走。
汪阳从舱门跳下来,狂奔向他们。
陈乐酩忽然想,自己自杀那天晚上,哥哥来救他时,是不是也这么绝望。
“二哥!乐乐!”
汪阳的声音逐渐飘远,从眼前飘到身后,飘进时间的河流。
小小的陈乐酩骑在脚踏车上,身子歪歪扭扭,两条小短腿狼狈地在地上划拉。
“啪叽。”
又一次不负众望地摔倒了。
余醉在后面抱住他。
汪阳哈哈大笑:“我的少爷啊,个破自行车学两天了还没学会。”
陈乐酩有些沮丧,摘下自己的头盔,炸着一脑袋卷毛抱住哥哥的腰。
“为什么我就是学不会啊?我的腿不好使吗?”
余醉面露难色。
汪阳从后面走过来:“不是你学不会骑车,是你哥学不会撒手。”
又对余醉说:“你放手啊,你一直把着他怎么学的会。”
“放手他会摔。”余醉说了句废话。
“就是要摔啊,摔几次就会了,学骑车就是这样。”
余醉点点头:“行,那不学了。”
自行车不是唯一的代步工具,不会骑车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他告诉陈乐酩:“你不会骑车,但是会走路,会跑步,会攀岩,会滑冰滑雪,以后我还会教你开车、掌舵、操控飞行器,即便这些你都学不会也不要紧,我会带你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陈乐酩鼻子酸酸脸蛋红红。
“可是这样我会不会给哥哥丢脸?”
余醉在他的卷毛上呼噜一把:“你生病难过我才会觉得丢脸。”
汪阳对他的教育理念嗤之以鼻。
“你太娇惯他了,以后进入社会怎么适应?”
余醉觉得汪阳有病。
他不需要陈乐酩进入社会。
只要弟弟愿意,可以一生活在城堡里。
他也不需要弟弟去适应什么人或什么圈子,应该是别人和圈子来适应他。
他对陈乐酩的要求从始至终就那几个字:健康快乐。
但没过几年,就被他自己打破。
“你说话不算数!你明明说过只要我健康快乐就好了!”陈乐酩站在射击馆里,可怜兮兮地举着被纱布包裹的右手臂,哆哆嗦嗦的左手还拿着一把过家家似的袖珍手枪。
余醉站在他身后,脸绷得很臭。
“别说废话,今天至少要学会扣动扳机。”
陈乐酩闻言简直伤心地要晕过去。
“太残忍了,你太残忍了,我都说了很怕,你还要我学,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豆大的泪珠排着队从他的眼眶里滚出来,小脸哭得红红的。
他那时刚十几岁,臭美巴拉地把一头卷毛染成了粉色,穿着超级酷的黑色工装,顶着打枪戴的头盔和透明眼镜,跟个赛博小手办似的。
边哭边拼命眨眼睛,企图用美貌来让哥哥心软。
但余醉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