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酩酊不醒 第24节

  李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是那样的眼神,人上人看一条烂命的眼神。
  “嗯,你弟快死了,你妈快死了,你爸出车祸了,你被骗了,你欠高利贷了,还有什么?啊?我说你们这些臭要饭的一天天的有完没完?没人关心你家怎么了。”
  他在余醉脸上甩了两百块钱:“烂命一条,早死早超生。”说完就走向路口。
  路口依旧亮着灯,打扮光鲜的行人来来往往。
  余醉有一个瞬间觉得李哥说得挺对:各人有各命,有人生来就要享福,有人生来就要吃苦。
  他爬起来,拖着瘸掉的腿走了半个晚上,才走到家门口。
  小木屋关着灯,炉火也没点,玻璃窗上有个小洞,洞用厚厚的塑料膜蒙着。
  他走到小洞前,叫了一声小咪。
  半分钟后,一只小手伸过来按在塑料膜上。
  余醉隔着塑料膜,在那只小手的掌心画了两只猫耳朵:∧∧。
  这是他和弟弟的联络信号。
  弟弟自己在家,眼睛看不见,闯进来什么坏人或者野兽他跑都跑不掉。
  余醉就把爷爷的老猎枪留给他,告诉他:“哥哥回来会在窗户那儿叫你一声,如果没人叫门就开了,你就朝门口开枪。”
  后来又想如果有人模仿他的声音怎么办?
  兄弟俩就隔着塑料膜画小猫。
  余醉画猫耳朵,陈乐酩有力气的话会补一个猫脸蛋:( _ )。
  今晚的猫耳朵是用血画的。
  但陈乐酩看不到也闻不到,他发高烧了。
  余醉用被子裹着弟弟,拼命往医院赶。
  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他走进电梯,忘了按楼层,电梯一路升上去,一直升到顶层。
  顶层的病人走出去,余醉呆愣几秒,也跟着走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天台风很大,像一只手在他后面推。
  陈乐酩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说哥哥,我想爷爷了。
  余醉说我也想爷爷了,我们去找爷爷好不好。
  陈乐酩摇头:“我去找,哥哥不找。”
  余醉没有回话,一步步走向护栏。
  天台的护栏很高,为了防止走投无路的病人跳楼。
  但那个高度对余醉来说,一只手就能翻过去。
  他把弟弟背在背上,这样落地时弟弟不会被砸得太碎。
  两个人总要有一个是完整的,不然到了下面爷爷认不出他们怎么办?
  就在他翻过护栏的前一秒,听到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我怎么知道他会跑去赛车!送进医院时一条腿已经断了!现在在大出血,可他那个血型……市里所有医院都没有,你要我怎么办?那是我的孩子……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余醉怔愣地站在那儿,三秒钟后,转身走向女人。
  “rh阴性血?”
  女人抬头看向他。
  他伸出手臂:“抽我的,400cc两万块。”
  七岁时宁愿跳楼摔死都不愿让王长亮卖掉自己一滴血一块肉的孩子,长成了自己最厌恶的大人。
  他知道自己在趁火打劫,在逼迫一个同样走投无路的母亲,他站在那儿连头都抬不起来。
  女人挂断电话,注视他良久:“你的眼睛……是灰绿色的?”
  余醉忽然觉得这声音熟悉。
  他抬头看向女人,两人都愣在当场。
  命运荒谬得让人发笑。
  余醉记得她。
  “十一年前,你在幸福村幸福路11号的诊所买过一个小孩的血,是你吗?”
  女人哑口无言,半晌吐出一句:都是报应。
  余醉心中没掀起一丝波澜:“你欠我的。”
  十一年前那包血卖了多少钱,他不知道。
  但十一年后这包血明码标价,价格是他仅剩的尊严和讨伐的资格。
  抽血时女人答应的两万块就放在窗口旁边,余醉呆呆地看着,转头把脸埋进弟弟滚烫的肩窝。
  两万块换来一张小病床。
  陈乐酩鼻子里塞着氧气管,手上在吊水。
  余醉喂他吃饭,猪蹄汤还有鸡腿,都是很少一份。
  他让哥哥也吃,余醉说自己吃过了,等他睡着,拿出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玉米馍馍。
  他啃着馍馍,把护士给的一摞检查单拿过来,垫在腿上,把其中一张翻过来,在背面一项一项写:ct检查多少钱,血常规多少钱。
  算着算着听到哭声,抬头看到陈乐酩在看他。
  他的眼睛不是一直看不到,有时是全黑的,有时是模糊的虚影。
  现在哥哥就是他眼里的一团虚影。
  灰扑扑的一团,脸上很多红色的血,一只眼睛紫了,肿起很高一块烂肉坠在眼眶上。
  他打了三天三夜六场拳,又经历一场恶战,之后抽走400cc的血,却只给自己买一个馍馍。
  余醉呆滞了两秒,低下头自顾自继续算,继续吃,只是拿笔和拿馍馍的手都在抖。
  陈乐酩说:“哥哥,我不治了。”
  “不治你就死了。”
  “没关系的,爷爷说山里的小动物,生老病死都是自己的造化,是大自然的规律。”
  “你不是小动物。”
  “小动物的命和我的命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一样!”余醉失控地叫嚷起来,“你和谁都不一样!我说治就治,没和你商量!”
  陈乐酩看着那团虚虚的影子,嘴唇哆哆嗦嗦地挤出几个字:“可是我疼啊……”
  余醉赶紧走到他身边:“哪里疼?脑袋吗?还是眼睛?”
  陈乐酩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这里疼,好疼好疼。”
  掌心下的心跳微弱,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两个孩子彼此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几分钟后,余醉抓着他的手去摸自己手臂上的胶带:“住院费是我卖血换来的。”
  陈乐酩哭得抽抽起来。
  余醉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小咪,我的血输进了你的身体里,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一部分。”
  “你活我才能活,你死了,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我凑不到钱了,我请不起专家给你做手术,手术风险很大,很可能会死,我不知道还能求谁,我只能求你,求求你,加油好吗……”
  苦难像一只怪物,轻轻张开血盆大口,就能吞掉两个小孩儿还不觉饱腹。
  靳寒就是在他们被吞掉一半时找上门的。
  一周后有一条排量三十万吨的集装箱货轮从金江湾出海,船上货物价值上千万,但金江湾已经聚集大批海盗伺机劫船。
  他要组建一支守船小队,余醉是他的首选。
  三天六场拳赛,靳寒一直在场。
  每当他以为余醉这次倒下就是结局的时候,对方总能挣扎着爬起来,他知道有人在背后撑着他。
  “我要一个不会死的人,和我一起出海。”
  他拿出两摞钱摆在余醉面前。
  第一摞五万。
  靳寒说:“你弟的医药费。”
  第二摞十五万。
  “如果你回不来,这就是你弟的抚养费。”
  余醉听得懂他的意思,二十万,买他一条命,这一去九死一生。
  “为什么来找我?”
  靳寒没有表情,只是垂了下眼:“两年前我问了和你同样的问题。”
  “那找你的人怎么说?”
  靳寒没答,只告诉他:“我不是第一个,你也不是最后一个,枫岛要发展,货船要进出海,富人要挣钱,穷人要活命,这项工作就必须有人做。”
  只有亡命徒,才能心甘情愿地去做。
  “最后一个问题。”余醉比他还干脆,“你看起来不像亡命徒,为什么还在做?”
  话音刚落,病房外响起一道清脆的童音。
  一个穿的像棵圣诞树的小男孩儿喊着“哥哥”啪嗒啪嗒跑进来,靳寒双手一抄把他抱到手臂上。
  小男孩儿只穿着一只鞋,他拉开外套拉链,把弟弟光着的脚塞进怀里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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