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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当他真正踏入房门之外的楼道,水汽的腥涩和寒冷变得更加明显。他踏过水迹斑驳的地面,走到楼道口,顺着破烂不堪的石阶往下看去。
  整个空间,光源仅有他身后一处。
  幽暗的深水不知何时已漫上楼道,大半的石阶浸没在微微漾动的水流中,断去了往下的路。
  程危泠下了几步阶梯,来到与水位线近乎持平的位置。
  游离的水纹在微弱的灯光下印入他的瞳孔,他看见清澈的水流中,显露出一尊巨大神像的局部。
  这座沉没在深水中的雕像呈现出一种玉石的光泽感,而血一样深红的纹路游移在温润的青白色之下,显露出别样的妖异。
  程危泠在阶梯上蹲下来,伸出手碰了碰水面。
  从他的角度,能够看见隐没在水中的楼道另一端,狭小的空间里露出神像的一只眼睛,在他的手指触碰到水面的那一瞬间,那沉睡在水中的雕像蓦地睁开了死气沉沉的眼睛。
  一道漠然的视线透过涌动的水流,在冗长的寂静中,凝固在程危泠的脸上。
  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很奇怪。
  没有任何回应,却仿佛被完全看穿。
  就像,自己正注视着自己。
  车窗外,斑驳的光线不断散落在闭合的眼睑上,程危泠惊颤了一下,从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清醒过来。
  他发现方才自己枕在伏钟的肩上睡了过去,此时对方也察觉到他突然的惊醒,看他有些怕冷的样子,伸手拉了拉盖在他身上的外套。
  他们所乘坐的小巴正缓慢行驶在狭窄颠簸的乡间公路上,外面下着雨,道路状况又不够好,司机开得很慢。程危泠记得上车的时候天才蒙蒙亮,而现在到了下午4点多,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骤然惊醒之后,程危泠整个人有些畏寒,忍不住往外套里缩了缩。
  “看来应该让你倒一下时差再出发。”伏钟俨然已经习惯了这人睡醒之后会黏黏糊糊一阵,任由程危泠靠着他懒散地打着哈欠。
  “还好,平时赶作业经常熬夜,多睡会就好了……”程危泠闭上眼睛,陷入一种放松的状态,“我们是要去哪里?”
  “去一个叫断荷村的地方,那里不通公路,等会儿我们还有一段进山的路得自己走。”
  “外面雨好大……能进山吗?”
  “不知道,先去了再说。”
  伏钟看着不断被雨水冲刷的车窗玻璃,饶是还未到达目的地,他已经觉出一些反常来。
  断荷村所在的地方,气候常年干旱,一年到头下雨的次数掰着手指也能数的过来,而且就算下雨,像现在这般的倾盆大雨也是极为罕见的。
  如此大雨不断,倒像极了断荷村在极其久远之前的样子。
  旧时的断荷村洪灾频发,人们流离失所,愚昧的宗祠靠向河神献祭童女来祈求平安,但总是事与愿违。
  除却被生生溺死的无辜女童,被处死的还有诸多不愿意交出亲生骨肉的年轻父母。
  荒唐的祭祀没有带来村民们想要的洪水退去,反而让此地开始频繁闹鬼,不得安宁。
  而这活人作祭的悲剧终结在那人的一段遗骨下葬后不久。
  这个古老的村庄渐渐川流断涸,龙神相避。慢慢地,人丁凋零,成为一个被世人遗忘在群山深处的荒村。
  直到几十年前,中原大地沦陷在侵略者的枪炮之下,一些逃难的人们为躲避战祸来到这里,被荒村仅剩的村民收留,于是便长久地定居此处。
  只是到了近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一户一户的人家渐渐搬离,这里又慢慢恢复到以前寂静荒僻的样子。
  快要入夜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小巴终于停靠在进山的路口,雨势变小了一些,这也让伏钟打消了等到明日白天再进山的打算。
  将钱付给开车的司机,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被草木覆盖的山间小路,对伏钟郑重道,“拜托您进了村里看看阿婆身体是不是还好,等过段时间不下雨了,我就进山给她送东西去。”
  伏钟点点头,答应下来。
  目送着司机上了车,开着小巴逐渐驶入蒙蒙雨雾,程危泠好奇地问道,“他们怎么放心让老人独居在山里?”
  “等你见了那位阿婆你就知道了,她和她的姐姐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守着这里守了一辈子。”
  伏钟摁开手中的手电筒,率先朝前方走去,炽白的灯光往前一扫,映亮了前方笼罩在草木阴翳中的进山路。
  “跟好我,这里人迹罕至,山中瘴气弥漫,一不小心就会跟丢。等会儿进山之后,不管看到什么,都切勿大声说话,万一惊动了一些不该惊动的东西,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好。”
  伏钟不过离他几步开外,浓郁的雾气便将他的背影模糊大半,程危泠不敢怠慢,随即打开手电筒,快步跟了上去。
  第30章
  顺着进山的小径一路深入,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已和沿着乡间公路所见到的莽莽群山全然不同。
  布满青苔的碎石板嵌入杂草丛生的泥土中,小路蜿蜒曲折,在一片苔绿中变得断续不清。
  山中生长着枝叶极其繁盛且根茎异常密布的老树,垂落的枝叶隔绝了雨声,不断汇聚的水滴硕大,顺着树脉缓慢滴落,砸在地上时被柔软的青苔尽数吸收。而小路两侧,则可以看到大量杂乱的深褐色树根,从手电筒光线边缘的黑暗中此起彼伏地隆起。
  整个山野的空间被压缩得极度狭窄,不过走上片刻,便能够感受到那种带着些许压迫的窒息感。
  程危泠跟在伏钟身后,手电筒的光不断扫过小路侧边郁郁葱葱的丛林,根须虬结的树干随着这一路前行,形态变得愈发诡异。
  那肿瘤状的深褐色隆起,盘踞在粗粝的树干上,远远看去,如同一个个胎腹,在绵延的黑暗中无声孕育着未知的产物。
  山里有着诸多的溪流,转眼间两人已经踏过第四座青石板搭成的简陋小桥。
  潺潺的溪流声开始变大,逐渐演变成轰隆的鸣响。
  程危泠走到第四座石桥的尾端,突然瞥见距离他们十米开外的树丛中,一连串烟黄的亮光从远方缓慢移来。伏钟显然也看到了这蓦然出现在深林中的诡异亮光,返身过来按住了程危泠想要将手电筒光扫过去的动作。
  两人灭了手中手电筒的光,站在黑暗中,看着一连串的亮光离他们越来越近。
  到了不过五、六米的时候,程危泠从树枝的遮掩中,看清了这一尾的亮光来自于一列提着灯笼的白衣人。
  纸糊的白灯笼破破烂烂,但明晃晃的烛火却未被不断滴落的雨水浇灭。
  穿着垂地长袍的白衣人缓慢穿梭在林间——就在不远处,有一座一模一样的石桥同样架在水流奔涌的溪流上。
  “……那是什么?”程危泠往后退了一步,借由一支垂下的叶脉遮挡住自己,低声向伏钟问道。
  伏钟的视物能力不受夜色限制,不断游移的灯笼光映在他灰白色的眼瞳中,仿佛月斑斓的萤火沉入寂静的湖泊。
  “是伥鬼。在水中溺亡者常著白衣,出没于临水的桥畔或者岸边,找到替死鬼之前都不得解脱。”伏钟注视着逐渐远去的队列,语气平淡地回答,“看来这里死的人不少。他们应该察觉到有人在日落之后进了山,循着动静来了。”
  “循着动静来的,他们难道看不见我俩吗?”
  灯笼的亮光隐没于密林深处,完全的黑暗又再次笼罩了两人,伏钟重新打开手电筒。
  “一叶障目知道吧?”伏钟踏在被雨水浸透的湿滑青苔上,像走在平地一般毫无阻碍,“我们有山林庇护,垂落在伥鬼眼前的每一片树叶,都会掩去它们旁顾的视野,所以发现不了我们。”
  “为什么山林会庇护我们啊?”
  “有空再和你解释,留点体力爬山吧。”
  伏钟没有和程危泠多说。
  本质上来讲,他和这群山绝岭同属一脉,为天地灵气集结而诞生。自远古便沉睡的盘古遗骸,在长久的与世隔绝中,见到他自有着天然的亲近。而程危泠虽为人类,但颈上戴着碣陵刀幻化的项链,钟山遗脉的气息,同样令这沉寂的山岭感到亲切。
  在静默中行走,时间的流逝变得难以捉摸。
  耳边的轰隆水声变得愈发震耳欲聋,连绵不断地在耳膜上鼓动。程危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愈演愈烈的水鸣声震得他太阳穴发疼。他忍耐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拉住了程危泠的手。
  “哥哥,你听见流水的声音了吗?变得越来越大了,和打雷一样……”
  伏钟疑惑地停下脚步。
  ——这段路程几乎没有遇上溪流,此时周围一片寂静,仅有几声微弱的虫鸣从草隙间传来。
  “什么声音?我没听见。”
  程危泠掐住他手臂的力道变得大了一些,伏钟听见程危泠陷入凝滞的呼吸,半哑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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