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爷爷’的两种情绪不断切换,隔空传送到了童游的脑海里,童游被影响得头疼欲裂。
  他朝它伸出手,想让它和过去一样来到他身边,它却畏惧地后退一步。
  童游愣了一下,干脆跑了起来。
  看到童游跑了过来,污染物下意识就要冲过去,然而像是忌惮着什么,又停在了原地。
  在它和童游之间,仿佛竖立着一个透明的屏障,让它可望而不可即,急得在原地直转圈。
  想要靠近的本能和对某种东西的忌惮变成了两条透明的绳索,重重勒紧了它的脖子,痛苦不已,污染物变得焦躁起来,身体骤然爆发出了冲击波,卷起的飓风模糊了周围的一切。
  污染物的状态明显不对劲,然而童游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污染物正在因为他的靠近而痛苦万分。
  头发被吹得乱飞,童游茫然地站在房子阴影和光亮的交界处,此时夕阳西下,阴影不断漫延,连最后的光亮都要被阴影同化。
  s区的污染物太多了,高级污染物的污染值不仅能将生物污染成污染物,也会影响低级污染物的意识。小刀般无形切割着它们的神经,再怎么温顺的污染物都会被影响。
  因此,发狂的污染物童游并不陌生,可这只污染物痛苦万分的狂态,让他感觉到了心痛。
  第一次遇到这只污染物,是在他6岁那年母亲去世后。
  那时候的记忆,童游已经记不太清了。
  记忆就像是被冰封的玻璃,爬满了冰霜,触手冰凉,而后缓缓沉入湖底,只留给了他一串微弱的气泡。
  他只记得,母亲去世后的他和每一个骤然离开双亲的同龄人一样,情绪极其不稳定,抗拒着外界,封闭了自己。
  终日的惶恐和不安像紧随在他头顶的乌云,狂雷闪电轰炸着他的每一个梦境。六岁的小童游守在了母亲的尸体前,白天和夜晚自此没有了界限。
  没有人告诉过他何为死亡,尸体的腐烂无声,世界安静得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人,看着毫无生气的母亲,六岁的他似懂非懂地体会到了死亡遗留的寂寞。
  污染物被扭曲的意识,加重了它们对死亡的畏惧,却让它们遗忘了寂寞的钝痛。那时候的童游还不知道,这份寂寞将伴随他的一生,是只有已死之人才能烘干捂热的潮湿。
  因为本能的驱使,它们不顾一切地凑到他的身边,庞大的身躯,尖利的爪牙,无意识地将他眼前的尸体撕扯。
  本就脆弱不堪的尸体七零八落,面容被破坏,童游看着那张几乎看不出原来长相五官走形的脸,母亲的虚影突然站在了他的眼前。
  紧接着,他的眼前出现了浓厚的雾气,淹没了母亲的身体,模糊了母亲的五官。
  他眨眨眼,迷雾和虚影一起消失了,尸体上的五官像是被弄乱的拼图,他忘记了参照图的样子,不知道该怎样复原。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无师自通地意识到,死亡也许就是遗忘。
  那时,‘爷爷’还没有彻底变成污染物。实际上,在变成污染物之前,他先当了五十多年的人类。
  人类在变成污染物之前,需要先逐步经历身体各个部位的异变。
  变化毫无规律,有的人会先异变躯干,有的人会先异变五官,直到最后侵蚀大脑和心脏,理智丧失,才会彻底变成怪物。
  爷爷出现在六岁的童游面前,身体已经发生了大规模的异变,污染物的特征覆盖了他的全身,几乎没有了人形,童游看不出来哪里才是他第一次异变的部位。
  但好在爷爷还保留着一点属于人类的理智,他操控着恐怖但是被强化的身体驱赶了其它的污染物,然后双手捞起尸体,带着童游离开了那里。
  那一天,童游跟在一个即将成为怪物的老人身后,迎着落日走了许久。
  落日的橘红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
  直到童游走得双脚几乎没有了知觉,老人才在一个地方停下,放下了尸体,而后就是长久无言地挖洞。
  异变的身体,力量和速度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一个不大的坟墓很快就挖好了。
  童游看着老人将尸体放进坟里,盖上土,甚至去别的地方捡来了一根树杈,栽在了坟前。
  然后他就看到做完这一切的老人,抬起了那张滋生出了几双复眼的脸,指着那座简陋的坟,用只能发出古怪音调的退化声带,对他说:
  “她在、睡觉,死,不可怕。”
  “等树,生根发芽……和天一样,高。”
  “她会醒来。”
  真有趣。
  童游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简直就像会出现仙女和巨龙的童话,他对此感到新奇。
  但是,他不信。
  6岁的他已经摸爬滚打地学会了一些世界运行的规则,比如,尸体保存得再怎么好,都不可能通过一棵树复活。
  只是他自学得并不透彻,哪怕早慧,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辩论性的语言打假。
  也许是即将彻底变成怪物的爷爷的怪异语调过于真诚,童游把自己的家搬到了那座坟的附近,日升月落,他每一天都能在洞口看到远处茁壮生长的树杈。
  四季更迭,树杈真的变成了大树,但是爷爷也彻底变成了污染物,童游想,爷爷是幸运的,至少不用苦恼该怎么解释他没有成真的谎话。
  那时候,他又突然觉得死亡也是逃避。
  在那几年,‘爷爷’成为了这个污染物的名字,以这个名字为起点,他又陆续对着一些亲近的污染物叫爸爸哥哥姐姐。
  童游拥有了一个大家庭。
  但他时常也会盼望着爷爷的谎话成真。
  直到一个多月前,他发现母亲的坟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几乎都要以为爷爷的谎话真的成真了,他拼命地挖着坟土,却只看到了残余的白骨。
  一个多月后的现在,抛坟的情绪起伏以及这几天找不到污染物的不安和焦虑,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
  他现在已经不能像6岁时那样,再对着那几只污染物从容叫出亲昵的称呼。因为羞耻心作祟,每当提起它们时,都会称它们为宠物。
  不管他怎么掩饰否认,朱姐也会知道,爷爷是他的家人。
  童游不顾一切地朝着爷爷走去,一步比一步艰辛。
  他离污染物越来越近,就像即将踏入爆炸中心,冲击波剐蹭着他的脸,有温热的液体滑过,他以为是血液从伤口流出。
  但流出来的只是眼泪。
  与此同时,被发狂的污染物影响的还有来自s区外的清道夫。
  清道夫筑起了防御,可还是抵挡不住污染物的冲击。
  运输员缩在了清道夫围成的人墙角落,紧紧抱住了自己脑袋,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他睁开一只眼睛,朝着风暴中心看去,这一眼让他崩溃道:“我要辞职——我再也不来s区了!”
  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理他,所有清道夫的注意力全在那个瘦小的孩子身上。
  眼看着那个孩子离发狂的污染物越来越近,而污染物却没有恢复冷静,沃自心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请求道:“队长!再等下去,那个孩子就没命了!”
  诸明知死死盯着童游,他的心猛地提起,仿佛在走高高挂起的钢丝,脚下是万丈悬崖,而两岸的一端是沃自心的焦急,一端是运输员带来的传言。
  传言......能信吗?
  倘若这个孩子并不像传言所说那样能让污染物在他手下蛰伏,那他们将会放任一个生命在他们面前死去。
  这样的下场他无力承担,诸明知有好几次都要下令击杀那只污染物,然而他都会想起那个孩子和巨树污染物玩耍的画面。
  他无比迫切地希望那个孩子能证实传言。可是眼前的危机刻不容缓,就在诸明知快要动摇的时候,通讯器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队长!”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去追踪独眼的小林!
  小林那边背景音杂乱,诸明知神色一动,没等他应答,小林的下一句话接踵而至。
  小林急切道:“独眼在那个孩子身后的房子里!”
  *
  独眼蹲在了窗台下,被外面的动静吓得瑟瑟发抖。
  双目如死鱼眼般大睁着,头顶玻璃的碎裂声响起,碎玻璃砸了他满头。独眼像是被吓到一般,慌张抬起自己掩藏在了身后的胳膊。
  大块大块的皮肤正在往下脱落,脂肪融化,肌肉断裂,深可见骨。
  淋漓的鲜血让独眼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他就要变成污染物了。
  这个认知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他呆愣地看着自己的胳膊,不明白异变是从何时发生的。
  他进入s区远没有犯罪后逃脱抓捕的时间长。他在s区外屡遭不顺,表白被拒,求职遇挫,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老板还屡屡压榨。
  这些苦是他前半身从未吃过的,巨大的落差感解放了他本性里的恶,他像脱逃了铁笼的野兽,杀了人被流放到s区,对他来说如同回归了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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