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母亲用尽全力护下的,是一双盼她喜乐的眼。
眼底是一桩母亲的幼时旧事,时当春日母亲于庭中捧书而读,见秦娥绘写心有惑焉,她执卷问于其母曰:“世人皆记秦娥之悲,儿不明,难道她就无欢愉之时乎?”其母徐曰:“人有喜怒哀乐,秦娥亦有喜乐也。”淑真复问:“既如此,为何众人皆只写她的悲情?”其母沉吟良久乃答曰:“因为她是女子,女子所承乃世之所需而又所唾之思。”母亲虽不解心下却生出自己或亦会如此之同悲。
我开眼之时是母亲行过半生心境沧桑的又一年正月初六,残雪未消寒意料峭,她独倚轩窗耳闻稚童吟诵之声:“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其声清脆,然字句悲切直入心扉。母亲忆往昔,每逢初六,皆可精心装扮步出深闺,赴那寒解春来之约,彼时的她心怀憧憬步履轻盈,与友相伴嬉戏欢笑同赶春至。而今,岁月蹉跎人事消磨,她满心愁苦只叹春迟,她想:若是秦娥自选,她想留下想让人记住的,非那与人搓磨之伤在世剪己之态,而是尚为自由身时为赴美景精心梳妆之态。遂掰忆援笔而就,写下《忆秦娥·正月初六日》:“夜月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书毕,母亲长叹:“世人只想看我们悲苦,我救不了自己,只能盼妳真的快乐过…”言罢,泪湿罗衫欢情忆散。
眼之美不在形神而在所见,母亲所见只盼她乐,世上再无比此情此忆还美的事物了。
母亲耗尽一生作出的,是一双千钧互打的手。
有作手之念也是源于一场旧事,幼时她问其母曰:“诗词何用?”母答曰:“今之大宋,可此可为器,承万民之力而向高位者。”母亲那时不明白此话,只觉一时忽觉手上纸笔沉甸甸的。
后来母亲偶然独行郊野,只见大地干裂缝隙交错,深可盈尺仿若龟背之纹,河川枯竭沙石裸露涓滴皆无,狂风骤起沙尘漫天迷蒙双目,田间禾黍枯黄焦卷垂垂欲死,农夫心急如焚奔走田间,旱云万叠堆积如山,赤日之下竟无点滴之雨,农夫以车水救田,水车辘辘声嘶力竭,然水源稀缺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渴喉焦干血渍浸衣,辛劳之状令人恻然。母亲见此,奋笔疾书将满腔忧愤倾注于笔端,刹时诗句流淌而出:“日轮推火烧长空,正是六月三伏中。旱云万叠赤不雨,地裂河枯尘起风。农忧田亩死禾黍,车水救田无暂处。日长饥渴喉咙焦,汗血勤劳谁与语。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无成熟。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头向天哭。寄语豪家轻薄儿,纶巾羽扇将何为。田中青稻半黄槁,安坐高堂知不知?”书罢,她长吁一口气,持诗上衙,路人围而观之,阅罢,皆感其义赞其勇,频频叹曰:“此女有胆,敢为民等鸣不平。”左手作出撕上抚下之态,右手却只作打左抽骨之态。
事后几月雨至,街巷皆湿积水成洼,衙役至召母亲入衙,至衙中,衙官曰:“汝前诗虽佳,然险引圣怒,特令汝再作一首。”母亲闻言知晓本朝之人素喜风骨,此诗若是作了,所有人都会知道朱淑真是个毫无风骨的假义女子,可母亲亦知,此诗若是不作,农收加重税收是必然,大伙恐怕还要她牵连,届时天灾才去人祸又来…她不是臣子她也不想将武器指向任何人,她只希望民农灾祸得解,眼下已然如愿又有什么比这更为重要的呢?心下稍定沉思半刻随吟道:“赤日炎炎烧八荒,田中无雨苗半黄。天公不放老龙懒,赤电驱雷云四方。琼瑰万斛泻碧落,陂湖池沼皆泱泱。高田低田尽沾泽,农喜禾无枯槁伤。我皇圣德布寰宇,六月青天降甘雨。四海咸蒙滂沛恩,九州尽解焦熬苦。倾盆势歇尘点无,衣袂生凉罢挥羽。江上数峰天外青,眼界增明快心腑。炎热一洗无留迹,顿觉好风生两腋。纱厨湘簟爽气新,沉李削瓜浮玉液。傍池占得秋意多,尚余珠点缀圆荷。楼头月上云散尽,远水连天天接波。”诗成无言,她离去之时有人出言嘲讽:“先前还以为是个审度女子,眼下瞧着连好话都只会说一句,不过是个作情小女…”母亲出门,瞧着田间民农的活忙双手莞尔一笑,千钧在传而不在独,没有什么再比这源源不断的力了。
母亲抬头,她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踱步庭中凉风吹拂,风非仅拂她肌肤,而若挚友轻抚,携丝丝慰藉抚她心忧。风过桂树清香逸散,此香非独入窍中,乃如挚友密语,丝丝缕缕沁入神魂,令她心醉神迷懒于入榻而眠。她仰头望月,月之光辉非仅耀目,而似嫦娥温婉眸光穿越重霄,与她心灵相通,月之圆润非徒目见,仿挚友温情笑颜暖其心怀。母亲低吟:“凉天如水夜澄鲜。”此声非独耳闻,而若清风吟唱与天地籁音相和。又吟:“桂子风清懒去眠。”此句出,桂香更浓风意更柔,香非嗅得乃心感,风非吹面而抚灵,风携香意,似友伴其侧共赏此夜美。复吟:“多谢嫦娥知我意。”月辉更盛,其光非光,乃知己之深情相拥暖她心怀。终吟:“中秋未到月先圆。”此语落,月更圆光更柔,月非月,乃友朋真心馈赠,圆缺之间皆含情谊,此景此境非目之所观是心之所化,天地万物皆为她友与她共诉衷情,随着此情滋生,我便生出了一颗与世织缠之心。
母亲闭眼寒胆新生,此后无论哪一盏灯灭她都不会再惧了…
时当寒冬,晴光朗朗竟无片雪飘落,母亲心感于天心未肯赐雪,觉化工非拙此念非独智推究,恰似耳畔有幽风轻诉言此中深意。风拂其袂瑟瑟作响,天地与她低语论雪之未临非时令之差。
念及玉花未飞堕地,留于广寒宫阙,她虽未睹雪影心却已飘至清冷月宫,思玉花如冰绡轻抚寒中带柔,云聚云散霰集将落,红日高悬三竿,此般景象于她心仅为外观。
云友徘徊不定,霰朋珠泪欲坠,她催友朋盼她,手上六花翦就却不知何处施设,她精裁六花,然花之归宿缥缈难测,心内之惑如弦音微颤袅袅不绝,她想起陇首那枝寒梅,枯去时无伴相陪愁绪满怀,它等她时不单是心内哀伤,更似寒冽之风穿透筋骨冷彻至髓。母亲没有再想,她从和羹金鼎中将手抽出又把玉盐飘撒在地,望着眼前沟壑填平的天地画卷,她知道她已抓到了那轮皎洁冰轮,此去梁园燕客,夜明再不怕灯灭。
此念既终,心恍若飞鸿跨越千山万水抵达陌乡梁园之畔,夜明欣喜月撼人心。随着母亲在窗前写完的“是天心未肯,化工非拙。不放玉花飞堕地,留在广寒宫阙。云欲同时,霰将集处,红日三竿揭。六花翦就,不知何处施设。应念陇首寒梅,花开无伴,对景真愁绝。待出和羹金鼎手,为把玉盐飘撒。沟壑皆平,乾坤如画,更吐冰轮洁。梁园燕客,夜明不怕灯灭。”还有她的生命与我的流躯。
我不记得走了多久,消散前听到的最后一对话是“风好大可是好安静…”“嘘,是角落里的那份真情在与它流情。”
梅竹图:
我是母亲在她三十岁时制出的,是她此生最尽心也是最早消散的作品。
夜凉如水冷月高悬,她独处于室,案前烛火摇曳映出愁眉浓情。
她展纸于案,轻拈画笔,俄而,笔蘸浓墨首落于纸,初时笔触稍疑似心有顾虑,然须臾之间,眸中一闪下定决心,笔势陡转凌厉而起。只见其运笔如风,纸上如瀑倾流,手腕翻转线条游走,梅干渐显,梅干宛若蛟龙盘曲欲破纸而出,继而画枝,枝桠纵横交错,或伸展向天或低垂向地,笔锋时而迅疾如飞箭离弦,时而舒缓似流云飘荡,花苞初绽,点点嫣红虽历经风霜犹未冷却,画至花瓣,精心勾勒细腻入络,舒展卷曲姿态万千,边缘墨淡朦胧尽显,发之幽香缥缈幽远。
梅开纸上又添竹升,起笔处,竹根深扎于地坚定稳固,运笔间疾徐相间,缓时笔触轻柔叶梢轻颤,疾时笔走龙蛇竹干挺立,笔蕴深情线寄辜心,干成锋转,绘竹叶之态,或疏或密或俯或仰,叶端稍淡如露欲滴,行至竹节用笔粗重,层层相渲浓淡相宜立于纸上,竹梢轻扬似凌云破穹。
画成择诗,她忽得忆起昔年作的那首雪晴,如今酒窄心平连自己也忘了昔日心境,幼时母亲曾说种文心是为有朝一日除文心,现下想来文心直世事曲文心迈世我躞,原是自己一步步劝着自己将它除去,思及此,她取出狼毫就着雪水镌下‘秀色暗添梅富裕,绿梢明报竹平安’的银钩字尸于纸上,制罢,她瞧了我许久叹道:“扯丝挂蔓的人画出利落竹梅,骨末无胆的人写上狂独钩楷,文心悖拖莫过如此…”
母亲在病中焚了许多姊妹,她逝后其母父又遵其遗言烧去众多姊妹,我却一直被护得极好,只因母亲生前曾讲:“幽栖居士被朱淑真哄得一生瞒欢,唯她是醒辜真负己之作,且珍之传之…”此后百年,见过我的人无一不被我惊倒,画卷展之,梅竹并立各具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