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成了她的医官,她总给我做许多好吃的,她写的赋真好,有写山河壮阔的有写因果轮转的也有写刘骜识人不清的,我问她“妳说,妳写的这些东西后世的女子能看到吗?”她抬头看了看月亮“应当不会,倒是那些写去讽骜的会流传久一些,毕竟用女子情场失意代写政场失意的文官以前有,现在多,以后定然也不会少,不过我不怕,我是当不了娥皇女英了,但刘骜也定然不会是周文王周武王那样的圣人”我想也是,在男人身上想要的情欲想要的荣华富贵,永远是想不完的,人这一生那么长,为什么都难过一遭也是过不完的。
  她很喜欢读史书,但每次读完都要伤感一番“哎,这越写到后头女子写的越少了,不过男人也是,也不知道以后的史传流传到百姓那里还有多少原本的事,大抵只剩下忠君爱国的情怀规训咯。”她很喜欢乐器,我们关起门来的时候,她弹箜篌我抄书,她谱的曲子瑟为肩臂,竹如动脉,让人觉得置身在一方山水之间,而山水又是溪流成血,桃骨成山的。不过她写的词不是这样的,什么“怀百忧之盈抱,空千里兮吟泪”什么“书既封而重题,笥已缄而更结。渐行客而无言,还空房而掩咽”要多酸简直有多酸,我跑过去问她为什么,她说“妳笨啊,只有这样刘骜才会觉得我还在乎他,在朝廷之上才能不为难父兄”好吧,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是她进宫了,我也觉得皇帝真是他想让所有人都在乎他,哪怕是自己弃之如敝的人,我说“只可惜妳不是个男儿,不然想要多大的官都容易呢。”她敲了敲我的脑袋“小柯儿,妳真是笨到家了。女子当大官也是可以的,再说了,当了大官的女子不还是女子吗?只是我不愿意,想来可能是气节在作怪吧,我打心底里觉得,他刘骜做不好皇帝,就算他是好皇帝,我从前与他说了那么多,他不还是没听进去吗?朝臣如今急成那样,他不照样没听进去?妳应该说,要是咱们这位陛下是个能听进去话的人就好了。”我将我自己听懂了的都说了出来“对,我应该说陛下要是个人就好了”话刚说完,我便望见这一生最惊艳的一幕,那是她第一次来不及捂嘴便笑了起来,我的杜鹃原来也可以让岁月的虬枝扎根在她身上,长出生命力,可惜我丹青不好,只好把这一幕在脑海里封存了许多年。
  刘骜死了,这个消息传到漪澜殿的时候,她在扫叶子,我原本以为她是会伤心或者痛快的,可她只是淡淡地说“杜鹃花又开了,我们出宫吧。”我们去了书肆,卖的最好的书是那本飞燕外传,我们去了茶楼,百姓们口口相传的是圣上与赵合德苟合之事,我们去了郊外,郊外的流民也讲粮食是因为合宫舟才迟迟送不到。回宫的路上,她摘了一朵杜鹃给我,她问我“云柯,妳说是一世久还是万世长?”我说肯定是万世,不过哪里有人能长生不老呢?她又说“我从前有一个瞬间觉得他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可我忘了,他没有被人喜欢过又怎么真正去喜欢别人?我现在只觉得,那小圈圈里的人真没意思,用别人的名声替自己的行为遮丑。”我听不明白但我只觉或许我以后的岁月里会缺一朵杜鹃。刘欣登位,她主动去守墓,临行的时候我问她“阿墨,妳当真要用这一生欢愉去换个好名声吗?”她抬头望了一眼四四方方的天“云柯,幼时阿父说与我讲人不是只活一世的,以后我会活很久很久,可刘骜不会,云柯,是我赢了。”原来这就是气节,让自己难过一生再去别人的嘴里好过几生几世,班墨,妳不怨吗?可是我怨,我将脸别过去对她说“妳去吧,去为这样的人送去自己一生的欢愉。”此后一年,我没再见过她,只是宫里的人提起她总不忘去听上一耳朵,听多了无非也就是淑贤大义什么的,直到那天,我看见一个白发的老宫女对新进宫的孩子说“你们要好好伺候贵人们,人这一生便是来做客的,不过有人的东家是丈夫,有人的东家有些权有些势,还有人的东家是命运是流转,总要和自己过得去,人活一次不过万般求不得罢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先帝在意的是父亲母亲的目光,可父亲有了史丹之诺才肯把皇权交到这个儿子身上,母亲也因着可换司马侯爷之位才相信他这个儿子。就连太皇太后在意的也是父亲兄弟的目光,可最后也与他们离了心。我也始终没有护住年少时的那朵杜鹃,可她年少时便说她要千年万岁以后,有人记得她。她赢了,而且她的名声会比刘骜好上十倍百倍,我明白了,原来气节的意思就是不让年少的自己失望。
  冬天的时候,班婕妤走了,我出宫了,又一年春,我在二月的白色杜鹃花下遇见了一个叫班墨的女子,她说她在私学外留了一间医馆的位置。
  第8章 黄道婆
  邻家沉娘:
  吾与黄江绫同村而居,她生于没家幼遭不幸为童养媳入他门。吾时常见其形影,心常悯之。
  江绫初至婆家,年方幼冲尚不解人事,然公家严苛视之如奴驱使无度,晨起则洒扫庭除炊爨浣衣稍有怠惰棍棒相加。一日,吾过其门闻屋内叱骂之声乃公家怒责江绫未将衣物浣净,吾窥之但见江绫伏地泣涕瑟瑟发抖,而公家犹不解气拳脚相向,吾心不忍然因手伤心损亦不敢相助。虽遭此虐,江绫未尝有怨怼之色,唯于劳作之余对棉丝之事饶有兴致。每见棉花,其目皆亮若有所思。或于田畔见棉株必驻足观之良久,手指轻触棉朵神情专注浑然忘我。春日,吾与江绫共采桑于陌上,吾问之:“妳终日劳顿,何不怨?”江绫笑曰:“我虽苦然心有所向,棉花之柔丝线之美令吾忘忧。”言罢,其目满含憧憬之光。时逢农闲,村妇女子皆聚而纺织。江绫常于旁观看目光灼灼,似欲将技法尽收眼底。有善者教之,江绫聪慧一学即通。然公家见之怒曰:“此等琐事,何劳妳分心!”遂夺其织梭不许再碰。江绫黯然然未改其志,夜间众人皆眠,江绫独就微弱月光以草为线以石为梭暗自习练,吾偶见之惊叹其坚毅。岁月悠悠江绫于苦境中渐长,其形容憔悴然目光坚定,每见新棉上市其眸中欣喜难掩,虽公家严禁仍偷偷收集棉籽藏于隐秘之处。
  时维冬日,霜风凛冽寒气侵骨,众人皆有棉衣蔽体以御严寒,独与江绫同买媳幼女阿玉无衣可御,阿玉之夫家皆以玉种之棉花所制棉衣蔽体,而阿玉独着麻衣瑟瑟于寒风之中,吾与江绫见之心甚悯焉。阿玉勤劳,田间之事无不尽心又亲种棉殖,然其夫家刻薄视其如奴未予半分人性,棉花之获尽为夫家所享阿玉不得分毫。悄闻阿玉欲趁夫家出游夜采棉填制衣保命之言,江绫与吾议曰:“阿玉之苦我不可坐视,当助其采棉制衣以御寒冬,明白我要与她一同去,还望沉娘帮我们保密。”吾应曰:“沉娘无亲无挂、无畏人心审死,愿与妳同去。”是夜,月隐星稀寒风呼啸,吾等三人悄然潜行于田间。棉田之中霜华满地棉枝瑟瑟,吾等轻手轻脚行棉田于寒夜,手指触棉冷如冰锥,然吾等心意坚定未有半分退缩,江绫技熟采棉迅速,且教吾与阿玉巧法以使采之速且无损,阿玉初时生疏渐亦熟练,其面上虽有惧色然眼中含希翼之光,吾等相互扶持悄声言语以驱寒惧。风愈紧寒愈甚,吾等肢体皆僵冻然采棉不止,阿玉偶有寒颤,吾与江绫则温言相慰。吾言:“阿玉莫惧,待采得棉花,制成棉衣当可御此寒矣。”阿玉颔首眼中含泪喊曰:“谢二位相助,此生不忘大恩!”江绫曰:“同为女子本应相扶相助,何言谢字?”夜渐深棉已采得数筐,她将我筐背起曰:“沉娘旧伤,不宜负重。”吾等满载而归虽身寒心疲然皆面露喜色,归至吾家中急生火取暖,江绫冻得双唇青紫,吾与阿玉忙以热水予之饮以暖其体,江绫笑曰:“我速制棉衣使阿玉得暖。”她先取洁白之棉絮,轻柔置于案上双手如抚婴孩动作轻柔细腻,继而取尺量布度量精准不差毫厘,右手执剪刃口锋利剪布之声清脆,布帛应手而开,整齐平滑无有丝缕之乱。布既裁就,移步至针线笸箩旁拣选丝线色泽相配,复归座,左手持布右手穿针引线,动作娴熟针地在指间穿梭线随针动如灵蛇飞舞,一针入一针出,针脚细密均匀宛如天成,缝罢一侧翻转棉衣再行缝制另一侧,双手协作配合无间时而轻扯布料使之平整,时而按压针脚使之紧实,主体将成阿玉递去棉花,匀铺于内厚薄适度宛若量定,而后,细心缝合领口袖口,针行之处严实紧密以防寒风侵入。江绫连夜制衣针线穿梭,吾在一旁瞧着她专心致志的模样与阿玉眼中期待都快溢出来的神情只觉这是此生最心暖如春日的一个冬夜,棉衣终成阿玉着之,喜极而泣。
  第二日日初晓夫家归,见阿玉身着棉衣怒不可遏,斥其盗窃执杖欲打。我们忙上前阻拦言明棉衣乃吾等所赠,然夫家不听恶言相向曰:“妳等休要多管闲事,此女乃我家之奴,生死自由吾!”还未及张口,夫家愈加恼怒让人棍棒相加,吾与江绫躲避不及几遭打杀。夫家犹不解恨,竟将阿玉拖拽至庭院棍棒如雨下,阿玉惨叫之声撕心裂肺,吾与江绫心急如焚欲再阻拦却被其夫家之人打晕在地。及醒,被锁于黑屋又闻阿玉噩耗,身上重伤不如心下深创,瞧着眼前血浸在丝丝缕缕中交融相杂、血干之处皱缩如鳞的黯深棉衣,默哭一场后心下一定,左右此处已是活不成了,逃出去哪怕死了也总比鬼魂转世生生都被困在这里让他人虐杀千方次来的痛快,转过头声微而情切地对她讲:“江绫…恐大限将至今有要事相托…我与妳与阿玉相识于患难之境…于境中偷得春日…此情深植我心…然命途多舛陈新伤加将身死辞世而去…妳当奋力逃此困境…当珍视自身…我与阿玉之愿皆系于妳身…望汝莫负…”最后只听得一句伴着哭腔的:“沉娘…江绫应下了…阿玉…江绫带妳走…”我便安然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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