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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远到明确划清了界限,跟他不是一个辈分的人,是跟他爷爷一个辈分的老祖宗。
  两位老友两谈甚欢,迎渡再也听不下去。
  “爷爷,当初你跟我说,姐姐出生的时候命薄字轻,又有人抓了女孩和女人,要来献祭,所以养得小心翼翼,不敢让她独自出门,更不敢她多学舞蹈钢琴,把她关在家里,都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
  “她每次骂我、恨我,说家里重男轻女,我都用你告诉我的话,安慰自己:我们是怕她出事,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都是一番苦心,是她不懂。”
  “现在呢!”
  迎渡也是从小挨着纪怜珊得打骂长大的弟弟。
  “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爷爷你拱手就为了李铭书,把我姐推出去帮忙,还要跳什么舞开路,你们是不是重男轻女?你是不是在骗我。”
  以男为尊,以男为主的林东方,听了亲孙子质问是不是重男轻女,顿时茫然。
  “……你在说什么啊,需要帮忙的时候,当然不分男女,也不管是你还是珊珊,都得帮忙啊。”
  “你爷爷没有骗你。”
  李铭书养的女儿,比林东方更懂得他在质问什么。
  “确实有人在抓女孩,送进这座山,要不是我妻子守着,那些不足三四岁的孩子,恐怕都很难活下去。后来女孩不行,又换作了已婚妇女……那些有孩子的妈妈,可以为孩子做任何事。”
  迎渡并不相信李铭书,皱着眉反驳道:
  “可是我姐到了十五六岁,都不许一个人出门!”
  李铭书哈哈笑道:“你家里这么对待珊珊,是因为你爷爷封建、迷信、不开化,没有接受新鲜事物,也活得没有道理。”
  “李铭书你——”林东方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批评起老朋友了,“你怎么帮着孩子说话?”
  李铭书只是笑着与迎渡讲:“他定然是算了一卦,算出珊珊路途坎坷,极易夭折,所以不敢放她到外面去。”
  “可他明知外面为什么危险,却不教给珊珊防范,也不去解决那些邪魔外道,只说‘天理命数,规矩如此,无可抗衡’。”
  “这般的父母许多许多,这般的长辈也是不少,他们怕女孩子出事,就不许女孩子出门,怕女孩子受伤,就不允许女孩子做想做的事。”
  “不教她们反抗,因为反抗会受伤,不教她们争取,因为争取会失败。做事做人前后害怕,将女孩子养得谨小慎微,处处忍让,将属于她们自己的生活盘算得巨细无遗,怨声载道,却不知道这般行径,不过是助长了无所束缚的恶。”
  “他们的爱带着枷锁,带着恐惧,导致这世间也觉得女孩子就该这样——活在规矩里,不可越雷池。最终让无可让,退无可退,养成了脾气温顺,恪守规矩的祭品,还当成了莫大的荣耀。”
  他也是一位父亲,他也有一位女儿。
  比起林东方算出纪怜珊命薄运坎,他直接明白女儿属于这座山,活不过三十岁,仍要教女儿离开。
  让她去看世界,让她去体会爱。
  受了伤可以治好,撞了墙就去推倒。
  即便短暂又跌宕,走了一条并不新奇的老路,陷于囹圄,也是她灿烂至极无怨无悔的一生。
  “林迎,珊珊不会出事。”
  李铭书理解迎渡的全部怒火,做出了保证。
  “她是命运极强的女孩子,也是我的妻子、司净的外婆喜欢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她,走丢的馨馨恐怕要夭折在山里,连我的女儿也没法回来。”
  “在这世上,许多女孩子选的路,大多安稳平坦,顺应时势。”
  “她不一样。”
  “她清楚自己付出的代价,她不计自己能够得到的回报,她在这座吃了许多人的山里,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清晰记得自己的名字,走自己的路。”
  “我请她开路,是因为她就是《箱子》里的小玉。”
  李铭书的话语坦诚,娓娓讲述他寄予纪怜珊的期望。
  “一个女人,或者说汇聚了所有女人死前遗憾、仇恨、期盼的鬼魂,成为了镇守这座大山的守山玉,她重新出现在《箱子》里,不再是死去的祭品,只能跪在地上、任人宰割,而是占据了司舞的位置,让死去的女人,重新活过来,创造新的规矩。”
  那是《箱子》里,小玉的故事。
  曾经的小玉,也许只是祭坛等死的祭品、红妆的新娘,但在荧幕上,她会成为舞师,为林荫开路,为天地招魂。
  她敲了男人才能敲的战鼓,她跳了男人才有资格跳的帗舞。
  敬神山三年一次的祭祀里,她坏了传承几千年献女嫁女的祭祀规矩,创造了新的祭祀规矩。
  “她很凶悍,也很厉害,所以她一定能够撼动山里铁石心肠的石头,也能叫醒迷失在山里怯懦胆小的孤魂。她就是《箱子》的小玉,可以无情的推着林荫,去直面自己的命运,为我们开出一条逃脱升天的路。”
  迎渡知道他在说什么。
  李司净为了拍摄《箱子》,改掉了这座山的祭祀。
  那些经过李铭书的手,篡改、修饰之后的祭祀大典,写着女舞欢庆、女舞盛世,也拦不住镇上花钱请来的舞者、花钱编出的祭祀,总是被男人的身影占据。
  因为祭祀就是这样,男人上得了台面,举得了花灯,唱得了祭文。
  而女人,不过是盛世欢腾之下的阴影,只能藏在灯火通明的光亮之下,涌动着尖锐声量喝彩罢了。
  然而,等《箱子》拍摄出来,成功上映,进入观众的梦,这座山就有了新的规矩——
  女人不再是祭品,而是舞师,承载着司天地、拜上神的重任。
  有钱有岗有规矩,是演在《箱子》里,定死了的。
  迎渡愣在当场,几乎要被李铭书简单几句话说得动摇。
  李铭书有着独特的魅力。
  哪怕是充满敌意和怀疑的迎渡,都感受到话语间强烈的生机。
  像是徘徊、茫然的孤魂野鬼,一直在祈求一条明路。
  只要纪怜珊开了路,那些孤魂野鬼就能轮回转世,离绝人间,再不回头。
  《箱子》拍摄至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纪怜珊为了饰演小玉,走的是什么路。
  从他的姐姐林珊变为纪怜珊、从纪怜珊登上荧幕拿下奖项、从纪怜珊一定要演这个冷血薄情的小玉,她的脚下就有了一条崎岖颠簸的路。
  前途昏暗、消磨灵魂的路,纪怜珊走得并不平坦,步步都带着血迹。
  可这路上有光。
  他们将要借光前行,去接独孤深这个胆小、懦弱的弟弟。
  复杂的情绪令迎渡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
  负罪感、欺骗感,还是对姐姐的羡慕?
  搅乱成一团,脑海里尽是小玉意气风发,冷笑讥嘲的模样。
  直到林东方和李铭书道别,顺便教了真正的老古董怎么发起视频通话,迎渡都没有作声。
  手机屏幕熄灭,没了慈祥的脸庞。
  李铭书顶着独孤深那张脸,摊开手,做出了跟独孤深一模一样的事。
  “手机。”
  迎渡又恨又气,愤愤不平的把手机还回去。
  不忘抱怨:“又不是你的手机。”
  “不管是谁的手机,你都不能在网上乱说话,年轻人。”
  他施施然收了手机,背着手,踱着步打开休息室的门走了。
  迎渡盯着他背影,怨气无处发泄。
  怎么阿深不在了,他还是得不到一部自由的手机!
  第54章
  李司净彻底倒下了。
  幸好剧组里经验丰富的副导、摄影能够按部就班, 接下他的工作。
  无论是补拍祭祀的群演场景,还是收录一些夜晚的空镜头, 都不需要他额外担心。
  可他十分痛苦。
  久违的噩梦,已经无法简单的被周社驱除。
  像是他这副身体成为了梦魇的容器,一股一股弥漫出漆黑烂泥,鼻腔的气息都弥漫着铁锈的味道。
  仿佛他一呼一吸都在呕血,黏稠的污秽不断燃烧,他竟嗅到曾经熟悉的烟火气。
  那是外公身上时常散发的味道。
  “好些了吗?”
  声音模模糊糊,从耳畔传来。
  李司净感受到周社握紧了他的手掌,却再也没有办法遏制体内翻腾烧灼的苦痛。
  “嗯,好些了……”
  他努力出声,试图装作没事。
  依旧有气无力, 只能在周社的轻抚下, 缓解弥散肌肤与骨骼烧灼般的折磨。
  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发病的状态。
  挥之不去的幻觉, 吵杂嗡嗡的幻听, 大脑毫无逻辑、毫无预兆的闪过许多画面。
  那种痛苦涌上头顶,蔓延出难以遏制的眩晕。
  哪怕他闭着眼睛, 哪怕咬紧牙关的躺着,也克制不住眼前浮现出影子, 耳朵听到细碎的说话声,抑扬顿挫的回荡在脑海。
  李司净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也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梦境还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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