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春 第22节
这是前朝魏宫流传出来的方子,据说魏文帝的宫人都爱用紫粉敷面,个个美艳动人。
时下世家以白为美,她们都是些足不出户的闺阁女郎,平素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娇生惯养,本就个个白皙娇嫩,可谁也不会嫌自己更白更美。
如今正是落葵果子成熟的时节,姐妹们便趁着闲时一起多做些,往后一年擦脸的粉便都够用了。
丫鬟儿在廊下拿着蒲葵扇,坐在台阶上用小火炉煮秋梨菊花茶,里头一张松木高几上摆着几样精致茶果,姐妹们围着一张红木方案,分工协作着。
令婉搅着粉,小声跟众人道:“这两天金陵都在传我们家有神气,我怎么没瞧见呢?”
唤春闻言心中一动,近来也不知哪个好事的术士望气,说周宅有神气,将出贵人,传的是满城风雨。士族人都迷信,周二舅怕被有心人造谣利用,中伤周氏,遂禁止家中议论此事,可架不住众人好奇,议论声是屡禁不止。
尚柔道:“天象是要专门望气的术士才望得见,我们又不懂这些,哪里望得见?”
徽华眼睛一亮,道:“天象异象,必有非同寻常之事发生,也不知这预兆会应验在谁身上,难不成我们家真要有贵人了?”
唤春正色打断她们道:“舅舅不是吩咐了,不许家中议论此事吗?都快快打住,不许再说了。”
众人这才噤了声,继续蒸饺着落葵子汁往粉里掺和搅拌。
尚柔又谈起了近来的另一桩事,“苏姨母应该快到金陵了吧?听说这苏家表姐也是知书达理,美貌出众的绝代佳人呢。”
她口中这位苏姨母,便是朱夫人之妹,令婉和尚柔的嫡亲姨母了。
这苏姨母年轻时恋慕上一个相貌俊朗的兵家子苏某,朱氏因看不上苏氏门第寒微,遂不许结亲。苏姨母便不顾家人反对与其私奔,气的朱太公跟其断绝了父女关系。
苏父带着苏姨母私奔后,辗转各地谋职,后得贵人赏识,在洛阳公府谋了个参军之位,可去岁洛阳城破,皇帝被掳后,苏父竟也以身殉主。
苏姨母丧夫后,无家可归,只得带着儿女,随着南下逃难的流民辗转来到京口,想要投奔兄长晋陵太守朱裕。
可朱裕嫌这妹子丢人,不愿接纳。朱太公那边也依旧怒气不消,不愿认女。朱夫人到底妇人心软,不忍妹妹孤儿寡母在外流落,就让兄长先把人送来自己这儿安置。
这是重阳前的事儿,算算日子,人也该到金陵了。
……
令婉翻了翻白眼,她一贯安分规矩,故而轻视姨母淫奔之举,虽是骨肉至亲,因不曾来往过,也没有感情,对姨母一家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小门小户的女儿的罢了,父亲做出拐带良家女子之举,母亲做出与人私奔苟合之事,任是再知书美貌的女儿,那也是从根子上坏了,算不得佳人。”
唤春一贯是不识其人,不妄评判,听闻了苏姨母的事迹后,只觉得她的行为虽不为世俗礼教所容,却也是个敢爱敢恨的真性情女子。便帮她说了几句话,“话虽如此,可苏姨母到底是吴郡朱氏的女儿,苏姨父也是以身殉主的忠臣孝子。”
令婉冷笑道:“姨母虽是出身吴郡旧姓,可姨父却是个寒门兵家,女子门第是从父不从母,母亲出身好有何用?关键还是得嫁个好丈夫。谁让姨母眼皮子浅,见着个清俊男人,就犯了糊涂,跟人私奔了去,以至如今落得孤寡一身,父母不认,有家回不去,儿女难做亲。”
唤春摇了摇头,并不认可,“也不能这样说,苏姨母敢于反抗父母之命,蔑视礼教,自行结合,如果天下太平,夫妻也能恩爱一辈子,虽因时局变化致使晚年孤寡,可也算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令婉又翻白眼道:“那想来表姐是对父母安排的婚事不满了?可梁姐夫家也不曾让姐姐吃过衣食不足,朝不保夕之苦啊。”
唤春默了默,道:“我算是比较幸运,遇到好人罢了,可谁知别人被安排的是人是鬼呢?”
徽华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指着她笑道:“怪不得姐姐不肯轻许谢氏的婚事呢,原来姐姐也是赞同这般离经叛道之举的,难不成你真正中意的郎君,是何彦之不成?”
听到这个名字,令婉的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唤春缄口不言,心里却想着,如果何彦之在此,也一定会认同她的说法。
响云冷笑,她们姐妹是没被父母安排去给老男人续弦,才能这般云淡风轻地讽刺别人,若是落到自己头上,指不定如何呢?
尚柔听了这话也不由蹙眉,四妹妹明知二姐姐和唤春因何彦之闹过龃龉,还故意提他来挑拨姐妹感情,便忍不住说了她几句。
“表姐哪句话提过何彦之了?难道除了何郎,这天下就没有男人了?你听个离经叛道,就想起了何彦之,莫不是你自己心里藏奸,还惦记着人家不成?年纪轻轻的小女郎,也不知害臊。”
响云在一旁偷笑,这三姐姐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说起话来,真真直往人心上戳。
徽华哽住,气的涨红了脸,心中咽不下这毒气,就端起装落葵汁的小碗,恶狠狠地照尚柔脸上泼。
幸而尚柔反应及时,立刻抬手挡脸,汁液没落在脸上,倒是手上和衣服上染上了一片紫红色。
唤春用帕子蘸了水帮她擦拭,不想那白嫩嫩的手上还是留下几块紫红色汁印。
令婉见妹妹被欺负,登时大怒,抓了一把紫粉扔到徽华脸上,破口大骂,“黑心肝儿的小贱蹄子,你是猪油蒙了心了,竟敢如此目无长幼,公然侵凌姐姐,先前我不跟你理论,你还愈发得了意,蹬鼻子上脸了!”
徽华被粉糊了一脸白,揉着眼“哇”的就哭了出来,她是个出笼的鹌鹑——也是个好斗的,便也要抓粉去扔令婉的脸。
唤春忙拦着,只顾用帕子给她擦脸,焦头烂额地左右分劝安抚着妹妹们。
响云边看戏边啧啧称奇,这一家子真是绝了,姐姐不友善,妹妹不恭敬,整天闹的鸡飞狗跳,果然是新出门户,没有规矩。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可巧几个丫鬟婆子忙忙走过来,传话道:“苏家姨母和郎君、女郎都来了,夫人让二姑娘和三姑娘去见姨母呢。”
尚柔一向懂事,不愿姐妹们起争执,惹人笑话,便强拉了令婉去见姨母。
……
听得门房通报,朱夫人便亲自去将妹妹一家接了进来。
苏姨母带着儿子苏应、女儿苏灵均投奔而来,朱夫人姐妹多年不见,此番因乱重逢,自是悲喜交集,诉说离别坎坷。
朱夫人见妹子还不到四十年纪,便饱受磨难,颠沛操劳的如同乡野妇人,竟比她这姐姐还要苍老几分,不由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周二舅先带了外甥苏应去安置,朱夫人哭过后,则带了妹子和外甥女去跟周老夫人请安。
周老夫人见那苏灵均一路颠沛流离而来,亦没有低落狼狈之态,荆钗布裙也难掩天姿国色,竟有几分名门气度,心里十分欢喜,忙让众姊妹都来见客。
徽华洗完脸后还在置气,说什么都不要去见二房的亲眷,唤春好说歹说,才把人给哄了过去。
众人一道来了永庆堂,唤春便见一中年妇人边抹泪,边拉着令婉和尚柔姐妹说话,正是苏姨母。
旁边立着一道袅袅婷婷的素衣身影,长挑身材,柔情绰态,端丽窈窕,便是苏姨母的女儿苏灵均了。
姐妹们互相厮见行礼后,周老夫人因又问起苏灵均年龄和婚配之事。
这便又说到苏灵均的痛处了,她低下眼,强回道:“十九,尚未许人。”
苏姨母紧跟着解释道:“只因她父亲素来珍爱她,不愿她早嫁,才多留了一留,不想遭逢此难,竟真给耽搁下了。”说完,还抹了抹眼角的泪。
周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年纪虽不小了,可她去岁丧父,如今重孝在身,便也谈不得婚事了,只宽慰道:“我看这孩子人才好,纵是年纪大几岁也不算什么。”
唤春也笑道:“自古好女不愁嫁,何况苏妹妹这般清心玉映的闺阁之秀呢?”
苏灵均心中一动,不由看了看这个貌美和善的姐姐。
众人又亲亲热热说了一遭话后,苏氏母女告退,仆妇们便送了她们去听竹苑安置。
听竹苑遍植翠竹,清静隐蔽。
苏氏本家穷酸,今至周家,苏氏姐弟见府上内外排场,周家给准备的那些住的、吃的、用的,也是颇为惊叹,直呼开眼。
苏应赞叹道:“原来家里也可以有这样大、这样好的花园子,竟跟那仙境宝阁一般。”
苏姨母看着儿子那没见识的模样,白了他一眼,“北方地阔平坦,房宅多方正。江南景致秀丽,大户人家都会修园林。周氏在金陵这处宅邸算什么,他们的根基是在义兴阳羡,那边的祖宅只会更大更好。”
苏应啧啧直叹,“阿娘在吴郡的故居也有这般景致吗?”
“那是自然,我们朱氏可是吴郡旧姓,在三吴也是响当当的人家。”苏姨母谈起娘家的语气不无得意。
苏应喜道:“如今北方失陷,江左重建朝廷,我们乘势待时,以后保不准就能出人头地,也在江左有一处这样大的宅子呢。”
苏姨母也信心满满,“这话不错,我们来的路上,还听到传言说周宅有神气,或将出贵人,我们一家就这么巧住进了周宅,保不准就在我们身上应验了!”
*
此时,周宅有贵人的流言已经传的满城风雨,渐成鼎沸之势。何彦之听闻后,便来了一趟东府。
重阳宴上,刘夫人见过唤春后,便不赞可二人交往。只说薛氏才色过人,终非池中物,不是他配得上的,让他再考虑考虑周氏的女儿。
何彦之向来清高,不屑攀名附利,所交游的都是一时才俊。心知母亲反对他和唤春交往,哪里是怕他沉溺美色,荒废了正务,毕竟他不沉溺美色的时候,也没干几件正务。
归根结底,母亲不过就是嫌弃唤春是个空有高门之名的寡妇孤女罢了,不若周氏豪霸江东,风头正盛,于是心生逆反,愈发不愿接触周氏的女儿。
近来听闻金陵流言后,何彦之心中便有了谱,知是晋王已有决定了。
先流言造势,再遣人提亲,那新王妃就是天命所归了。
“殿下选择了义兴周氏?”
何彦之茫然发问,先前栖玄寺祈福被迫中止,晋王也没说看上了哪家女郎,怎么突然留心周氏了?
萧湛坦然道:“重阳宴上我和周泰聊了几句,石头城是金陵门户,位置关键,绝不能有失。周氏跟王氏有姻戚,我对周氏始终不放心。”
何彦之便知晓晋王大约是想通过联姻拉拢周氏,他摇了摇头,不大赞可,“周氏宗族强盛,若周氏女成了王妃,周氏便是将来外戚,外戚只要门第合适即可,无需太过强盛。”
可萧湛自有一段心事,遂摆摆手道:“这你不必担忧,我自有道理。”
“那王公和大将军知道殿下的决定吗?”
虽说续弦是晋王的私事,可毕竟关乎将来外戚问题,若王氏兄弟对新王妃的家世有异议,怕是要费些波折。
“此事我已告知王肃,想来他们兄弟都已经知道了。”
何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言,周氏虽强盛,但若成了外戚,与晋王利益绑定后,起码不用担心他会协助王大将军造反。
如今当务之急是拉拢盟友抗衡大将军,至于怎么抑制周氏,那就是后话了。
何彦之起身,准备作辞时,忽而闻到晋王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不由脚步一滞,问道:“殿下换了熏香吗?今日熏的什么香?颇为独特。”
萧湛怔了一下,手指不由蜷缩了起来,含糊道:“这些都是郡主准备的,我不清楚。”
何彦之若有所思,又嗅了嗅那香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第25章 人逢喜事晋王要在周氏择一女续弦
苏姨母一家来了后,家中姊妹便又多了个苏灵均,唤春见她家中清贫命苦,素日里便也多照顾她一些。
这苏姨母自来了周家后,是一刻都不闲着,每日不是去跟周老夫人请安说话,就是来看周家姐妹,没两日就把周家上下情况摸熟了。
得知唤春姐妹的情况后,也时不时来串个门关心,闲聊之际,还总想劝说唤春回去梁家守寡。
那豫章梁氏也算是当地望族,她女儿想嫁个这样的人家尚求不得,唤春跟前夫有个儿子竟然还想改嫁?
苏姨母觉得她纯粹就是好日子过的太多,不知外头穷人的艰辛。
富贵人家才养得起寡妇,穷人家的寡妇生计艰难,才不得不改嫁跟人搭伙过日子。她在梁家有儿子有指望,那梁家又愿意供养她,何必非要闹改嫁,让人觉得她不安于室呢?
唤春也只是静静听着,含糊敷衍着。
她心里虽觉得这话可笑,却也不曾嘲笑过苏姨母,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苏姨母曾经也是吴郡望族闺秀,年轻时也能勇敢做出追求自由的壮举,如今竟被现实磋磨至此,觉得只要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连守寡都是幸福。
唤春从容对她道:“我父亲在豫章为太守时,朝廷便有政策,让郡守统计本郡县寡妇人数,由官媒安排改嫁。当时也有很多妇人爱惜名声,耻于改嫁,甚至不惜自残毁容来拒绝改嫁,官府为此做了很多努力。家父若还在世的话,定然会以身作则,主动将我改嫁来响应朝廷政策,为百姓做表率。我是孝女,理当遵从先父心愿,不能让父母失望。”
苏姨母便哑口无言了,百善孝为先,人家都说了改嫁是遵从亡父心愿,她总不能再拦着不让人做孝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