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反正都被拒了,不如就问个清楚,她想。
她站在原地,咽了咽口水,不悦地问:“请问,您作为律师,是否知道什么叫做程序正义呢?”
鹿鸣扶了扶古铜色镜框眼镜,耸了耸肩,说:“当然,你有什么要分享的吗?”
“请问,为什么跳过自我介绍的环节?你这样,跟剥夺被告人的陈述权、辩论权有什么区别?”
鹿鸣正要开口,路晓兮立马继续慷慨激昂道:“还有,你对我的学历有什么意见吗?我既没有考试作弊,也没有损害谁的利益,我就是你们眼中的小镇做题家,怎么了呢?”
鹿鸣见路晓兮停下,问道:“这次说完了吗?”
“还没有。”路晓兮捋了捋额前早已被汗水打湿的刘海,继续说:“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最后面试者提问的机会?是在针对我吗?”
坐在一旁的 hr 姐姐见场面开始不受控制,正要起身说些什么,鹿鸣抬手示意后,她又重新坐回座位。
鹿鸣不愠不恼,说:“那现在你问吧?有什么需要我们解答的?”
路晓兮深吸了一口气,说:“请问,你们招律师的标准,就是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利用法律武器去伤害好人,对吧?”
鹿鸣当然听得出来,她是在隐射出租车上听到的胡先生的事。
果然还是没忍住啊,蠢姑娘,法理学课上应该都在睡觉吧,他心里暗暗发笑。
他直起背,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们要招的律师,是能够正确利用法律武器,去实现委托人的最大合法利益。法律人眼里,法律和被证据认定的事实才是衡量准绳,你说的好人,是用道德标准衡量下的好人吧。我觉得身为法律人,应该在法律的范畴内讨论问题,而不是道德。这些法理学都学过,不是吗?”
对方回答得滴水不漏,路晓兮语塞起来。
她略一思忖,嘴硬反击道:“你能保证本次面试没有你的私人情绪吗?”
鹿鸣低头微微笑了一下,开始在简历上勾勾圈圈写写,接着把简历递给路晓兮,说:“我很欣赏你面对不公时勇于质疑的态度,但你被淘汰只与你的专业能力有关。”
路晓兮瞧了一眼简历,语病、错别字、标点符号错误,被一一详细标注出来。
一横一划都让她无地自容。
鹿鸣低下头,翻开下一个候选人的简历,补充道:“你目前还不具备做一个律师基本的职业素养。作为律师,发给客户的东西最忌讳有这些低级错误,这会让客户对你的专业度产生质疑,客户不信任你的时候,就是你失去客户的时候。还是好好沉淀一下吧。叫下一位吧。”
路晓兮,像寒冬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感觉清醒,也透着刻骨的凉意。
数月来,身旁的同学陆续优质 offer 傍身,唯独她颗粒无收,她归结为是自己运气不好。她在卧佛寺虔诚祈求,在雍和宫附近的胡同里向江湖术士求取事业符,研究星盘运势,试用各种解除水逆的偏门邪道......
佛道星宿中无法参悟的迷思,却被眼前男人轻易点破了。
此刻,路晓兮想起《围城》里的方鸿渐,年轻时候众人包围吹捧中不可一世,进入社会后,立刻就被揭穿了学历包装下高分低能的本质。她跟方鸿渐的区别,无非就是自己学历上的钢锉是货真价实的,而本人,都是赝品。
路晓兮愣在原地,仿佛一个被抛弃的怨妇,而造成这一切的男人,若无其事又迫不及待地召唤着新人。直到 hr 姐姐叫喊了她的名字,她才悻悻拿起包。
人们往往都喜欢说假话的小人,而厌恶说真话的君子。路晓兮自觉不是圣人,她无法对门里方才把自己置于难堪的男人心怀感激,内心的小邪恶反而慢慢升腾起来,她决定给这个刻薄无情的男人一点教训。
她在原地驻足了一会,然后轻轻地推开会议室门,对着还在面试的男人,轻轻地问了一句——
“你放在我那里的衣服怎么办?”
无视在场人们惊诧的表情,她又补了一句
——记得找我拿哦。
第3章 人生内卷并非始于读书,而是始于投胎
午餐时间,律所楼下咖啡厅。
如往常一样,汪采薇点了 128 元的都市丽人专享豪华套餐,路晓兮吃着隔壁便利店刚刚热好的 12.5 元咖喱鸡肉饭。
“后来呢?”汪采薇翘着小拇指,用叉子叉了一块鸡胸肉,沾了油醋汁放进了路晓兮的饭里。
“没……我就走了呗。”路晓兮想起那天被 hr 姐姐当着其他面试者拽出会议室的场景,再次尴尬得头皮发麻起来。
“那他要你赔偿的西装呢?”
路晓兮闪烁其词道:“我送去干洗店洗干净啦,一直挂在家里了,后来...忙忘了。”
其实,路晓兮再也没有联系过鹿鸣,她付不起一万三的西服费用,更害怕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但路晓兮自有另一番说辞:“他这种人帮着渣男对付自己的妻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那个可怜的女人应该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等着他老公悄无声息地转移干净财产,然后通知她净身出户吧。”
“我觉得他做的没错呀。”汪采薇嫣然一笑,“他的职业是一个律师呀,他尽职尽责地给客户提供专业的法律意见,并且滴水不漏,逻辑严谨,我如果离婚也找他。”
路晓兮气鼓鼓:“你为什么不找我?我可以给你第二件半价的优惠!”
汪采薇咯咯笑着。
一年多前,路晓兮在被鹿鸣所在的 j 所拒绝后,又给国内多家知名律所投了简历,但无一例外都被发了好人卡。一门心思只想进律所的她错过了考公和校招,最终她只能在收到的 offer 中挑了最不差的那个,也就是目前所在的 l 所,一家国内的二线所,规模盘大但鱼龙混杂。
而汪采薇与路晓兮是同一家律所的律师助理。
“我还是觉得那个女人太可怜了。”路晓兮愤慨道。
汪采薇却摇了摇头,说:“那个女人的悲惨命运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没有鹿鸣,也会有张律师、李律师、王律师来替这个有钱男人出谋划策。要怪,只能怪她当初做了错误的选择,不该忘记维持婚姻中的势均力敌,盲目相信了爱情和男人的承诺,最不该的,是放弃了自己事业。”
路晓兮蹙起眉头,说:“你这话,是不是有点刻薄了。难道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信任吗?”
汪采薇耐心解释道:“不是我刻薄啦,只是真话都难听而已。就算是丈夫,也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男人都是理性动物,对他们来说,没有女人能替代事业上物质上带来的满足感。”
路晓兮不停用叉子翻搅着盘子里的饭,愤愤不平道:“所有男人都如此?”
“这是人性。”
“那婚姻不应该以爱情为基础吗?”
汪采薇竖起食指,快速左右摇晃,说:“错,婚姻的基础是物质,本质就是一场以爱为名的利益合作,结婚证就是经济契约,两个人共同经营婚姻,跟开公司一样,如果是你,你也会看重对方能提供多少入股资金,而不是对方会不会给你晚上掖被角吧。”
路晓兮并不理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谈及爱情必然裹挟上物质,仿佛一片赤诚追求真爱的人就是愚者,一见钟情和怦然心动必定是见色起意,爱情必然是建立在对等的物质基础上。
汪采薇一本正经道:“爱情是奢侈品,有只是锦上添花,不是婚姻的必需品。内啡肽和多巴胺也只能分泌三到五年呀,激情褪去后,难道大家都离婚了吗?说明爱情并不是必要的。”
“汪采薇,你都没结过婚,目前也还是单身,但是你为什么看起来像是至少离过五次婚的。”路晓兮看着与自己年纪相彷的汪采薇,叹服道。
汪采薇耸耸肩,说:“我们都学法律的,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呀。你翻开《民法典》,看看婚姻家庭编,关于婚姻的规定有四章、五十一条,总计 5114 个字,你看哪一行写了爱情两个字吗?”
路晓兮若有所思一番后,竟然觉得有些许道理,叹息道:“偏偏就有女人不信邪。”
人跟人总是通过奇妙的方式发生联系,比如路晓兮,此刻正与一位一年前偶然从别人电话里得知的女人,产生着奇妙的共情。
汪采薇注意到了路晓兮微妙的情绪变化,狡黠一笑,“路晓兮,你是不是受过什么情伤?”
路晓兮心里想起了沈烨,想起沈烨留给她的最后一条微信消息——“我希望你理解,对不起。”
当她编辑完一大段带着脏字的文字并点击发送后,回应她的只有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他甚至都不给她结案陈词的机会。
“没有。”路晓兮矢口否认,“而且我现在不需要男人,我只想认真搞钱,毕竟我都快吃不起饭了。”
虽同样都是律师助理,但汪采薇与路晓兮隔着阶级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