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沈娥越说越高兴,她又将前面那一段法语重新说了一遍,接下来她自行翻译给沈妮听:“姐姐是我最爱的人之一,我爱妈妈,我爱姐姐,我也爱爸爸。我想念爸爸,我和姐姐将来要像爸爸一样优秀。”
沈泥说不出话来,留学,沈娥要去留学,她看了看她们租的这处房子,家徒四壁却又堆满廉价破败的生活用品,连一只破杯子一把断梳子都舍不得丢弃,样样都要用,事事都要省俭。这样家庭里的女儿还能去留学吗?再看沈娥却是神采飞扬,自信满满,是的,她年纪轻,不谙世事,她以为有了奖学金就足够了,她不知道所有的馈赠命运都已经标好了价钱,不过,十几岁的她又怎么会知道呢?也许她得到的这一项馈赠是由她的姐姐用毕生的尊严来买单的。
沈妮竭尽全力忍住泪水,爸爸,爸爸,你在天上看到这一切了吗?华府的屋主正在利用你单纯天真的小女儿一步一步地逼迫你的大女儿。
沈娥没有注意到姐姐的异样,她继续高高兴兴地说:“姐姐你还记得爸爸吗?他当年也是一贫如洗,申请到了海德堡医学院的奖学金后就一个人去国外留学的。他娶了你的妈妈,可惜因为难产意外过世了,然后又娶了我的妈妈,博士毕业后归国,学以致用,不负此生。当年他凭着自己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多么美好多么温暖的家,你还记得吗?”
沈娥越说越有信心:“我是爸爸的女儿,我也可以出去留学的,事实上,我已经申请到了奖学金。秦老师说,她打听过了,我大概只需要额外准备每年十来万人民币的生活费就可以读下来了,这笔钱里面还包括了每年回来看妈妈和姐姐的往返特价机票哦。我也可以打工的,我还可以去街上给人画画赚钱,说不定我还能寄钱回家给妈妈看病呢,那样你的负担就不用这么重了。”
她拉着姐姐的手,恳切地说:“姐姐,这段时间你在经济上照顾妈妈和我,真的辛苦了,我们姐妹俩一起努力,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沈妮不敢置信地看着妹妹,她竟是这样的天真。她又看了看继母,继母笑得有些腼腆有些尴尬,中间又夹杂着太多的期待。她热切地看着沈妮说:“妮儿啊,你读书成绩那么好,又会拍电影那么优秀,妹妹呢,也多亏你们的爸爸在天之灵保佑,她学画画也算学得好,现在天天日背夜背学习法语,我听着也就算很流利了。你们两姐妹都成才,你们的爸爸在九泉之下也安心,我将来也有面目见他了。”
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提到爸爸,沈妮觉得整张脸都木了起来,她张口想说什么,嗓子发硬,她发不出声音,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妹妹的想法没有错,继母说的也都对,那么错的人是她吗?她不清楚。是她不够关心妹妹,是她白天上课晚上拍戏忽略了妹妹,也是她没有搞清楚国内美术艺考的报名时间和考试时间,从来没有想着过问一下妹妹的情况,但是就因为这样,她就需要付出一生尊严来向妹妹赎罪吗?她不愿意。
错的人是华府的屋主吗?他就是在婚礼上遇见的那个精壮中年男子吗?到目前为止,人家对她沈妮可没有任何无礼言行啊。
但是,这种守之以礼的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想想也觉得不可能,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在沈妮的心上,她打了一个寒噤。
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罢了。只是她沈妮何德何能,值得人家如此好耐心好机关好布局?不,切莫自恋,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滚滚红尘里最别致的章台女,沈妮立刻清醒过来,人家这是团队作业,是标准化流程化的一套组合拳,并没有为她额外费心思。
所有走投无路的美少女中,沈妮总觉得自己最凄惶,因为她没有生母,只有对她以及对她过世的父亲都有大恩大义的继母。也许,这也是另外一种自恋自怜吧。
妹妹则是个天真的少女,她是真的爱沈妮,沈妮也是真的爱她。这个世界上,妹妹是她唯一的血亲了。
如果她对妹妹和盘托出自己的困境,妹妹一定会理解的,也会跟她统一战线,拒绝美术老师秦老师的私人授课,也不再去学法语,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奖学金,放下去法国敦刻尔克美术学院留学的心愿,甚至可以放弃国内的美术艺考,捡起荒废多年的文化课课本,下个月初直接参加普通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只是,她越是这样爱姐姐,姐姐就越不能不考虑妹妹。沈娥如果真的为了姐姐放弃了这么多,以后呢?明年的此时她将成为一个十八岁的工厂女工,她的人生,沈妮要怎么补偿呢?一个颇有天赋的少女一生的前途,沈妮又赔得起吗?
沈娥的生日就是这样在沈妮的沉默中度过了。沈妮看着过十七岁妹妹一脸的茫然困惑,心里也觉得对她很抱歉,很内疚,但是也只得维持缄默。她能说什么呢?这一刻她真的非常痛恨华府的屋主,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给一个十七岁少女这么大的希望,在几个月的授课时间里不断对她描绘出美好的前程,结果却是由她沈妮用一辈子的沉沦来买单。她已经在自己能力范围以内不怕受穷不怕吃苦,现在却还要承担妹妹的失望与人生。
她觉得自己的坚持是一种对妹妹的残忍,她明明知道自尊自爱是正确的事情,却像是在亏欠继母亏欠妹妹。她默默地把给妹妹的生日礼金放在她面前,她想,早知道今晚会如此尴尬,她至少应该买一个红包把这些钱装好,而不是直接将新旧不一的钞票放在桌上。
第5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妹妹生日的晚尐忄亡整王里上,沈妮沈娥两姐妹像平时一样同床而卧,却各有各的心事,两个人都不敢翻来覆去,硬生生一动不动,长夜里,只有继母偶尔一声极低的叹息,姐妹俩人听在耳里,不由得疑幻疑真,都觉得像是从自己的胸腹间发出的喟叹。
有好几次,沈妮觉得自己无法坚持了,她要立刻翻身坐起来,告诉妹妹:“没问题,你去法国留学吧,姐姐支持你。”但是终究还有残存的理智与自私,她几次话到嘴边,都苦苦忍了回去。继母手头应该还有一些售房款,一个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劳动能力的患病妇人需要现金傍身,沈妮并非不能理解,但是妹妹前途这样的大事,还在读大学的她一个人也确实承担不起。
第二天一早,姐妹俩如常起床去上学,两人都有了淡淡的黑眼圈,继母则面朝里继续假寐,没有像平时一样翻身起来叮嘱两个女儿路上小心。
沈妮搭乘司机的车前往弘毅大学,沈娥则反方向步行前往高中,或者她是去法语补习班?沈妮没有问,她只是默默看着妹妹失望的背影,心中涌起怜惜之情。
下了课,司机又送沈妮去片场拍戏,今晚的戏拍得十分不顺,拍前景的时候沈妮的感情还比较充沛,言笑晏晏活色生香,等到再拍近景和特写的时候,疲累困倦并且难过伤心的沈妮实在笑不出来了。在导演一次比一次严厉的“再来”声中,她在剧组呆到了凌晨一点多才在现场制片主任的劝舊莳咣苻曊襡鎵说下被放行。
躺在司机的车后座上,沈妮在睡着前模模糊糊地想,今晚回家这么晚也好,不用看到妈妈和妹妹的期待与失望交织的眼神。感觉睡了好久,又感觉只不过盹着了片刻,她眯着眼往车窗外看去,却认出这是在华府的停车场。
沈妮一阵发急,忙对司机说:“许师傅,我还是想回我自己的家。”
许师傅其实很清楚她因何而戒备恐惧,也明明知道严敦文已经去法国快一个月了,根本没在 s 市,但是他也不敢说破,只得应了一声“好”,又开车一个小时到了沈妮的家门口。
沈妮向司机道了谢,也没再说“明早不用接她去学校了”一类的话,说了也没有用,第二天一大早,司机总还是在巷子口等她的。
她也坚持不让芜儿每天晚上陪她去片场,芜儿不同意,说陪着沈妮就是她的工作。沈妮说平时芜儿常陪着自己的妈妈看医生,这是额外的工作,理应调休,说了好多次,一直到生气,芜儿才不得已应了。
司机则是一直强调,他负责的是沈妮的出行安全,深夜或者清晨都必须全程守候,沈妮想想也是,不然她半夜三更要如何从郊外的片场回家呢?
尊重他人劳动,爱惜他人的辛苦都是正确且应该的,但是也要先保证自身的安全,对吧?沈妮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在继母和妹妹的面前坚持有所不为。
她轻轻开门进屋,果然妈妈和妹妹都已经睡了。沈妮彻底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拿着脸盆到公共浴室里抹了一把脸,刷了牙,把头发高高挽起只冲了一下澡也就直接躺下睡觉了,她太累了。
方家明今年的收入比往年更差,他仍在努力商演,往往比约定好的时间早到十五分钟,也常常额外多唱两首歌暖场,主持婚礼的时候台词也油腻了不少,张口就是“这一家人都是我的良师益友,新郎的爸爸在我小时候还教过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一直很感激”,还接拍一切淘宝的广告照片,牵着狗的,让小孩子骑在头上转圈圈的,围着围裙打鸡蛋的,擦洗马桶擦不干净被凶恶的女人指着鼻子臭骂的……什么样的活他都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