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吃了几块芒果,沈妮好像又恢复了一些力气,她低声向方家明说了继母和妹妹目前受到的照顾和美术课程,方家明仍旧不语,只是温柔地笑,意示懂得与慈悲。
  沈妮心酸,有热泪盈眶,又硬生生忍住,别转了脸去。
  方家明看到她衣着朴素,生活简单,又仍然住在小巷出租屋中,一切似乎都跟过去一样,心中也是敬佩,再看到她帆布包上挂着的小本子,伸手翻开一看,是密密麻麻手写的英语单词,更觉得她不容易。
  这样上进独立的好女子,最终也是要堕入深渊的吗?方家明不敢再往下想。
  她所提到的华府那间豪宅的屋主应该就是宇宙集团的老板严敦文吧?这样大的手笔,这样“宽容不急色”的心,也只有他了。
  方家明想起了“上一世”里他认识的一名夜总会老板说过的引君入瓮的故事。
  那个时候,他已经改名叫做方嘉酩。
  他至今仍记得那位夜总会叶老板喜滋滋自认为聪明的嘴脸:“嘉大啊,我跟你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为钱动心的女人。”
  这是何等以偏概全粗俗鄙陋愚蠢的话,可是当时的方嘉酩也并不懂得尊重女性,他颇感兴趣:“真的吗?”
  叶老板笑哈哈:“怎么不是真的?我跟你说,我看中的小姑娘,最后都成为了我麾下最出挑的歌女舞女啊。”
  方嘉酩笑笑不做声。已经喝多了的叶老板见他未必全信,也有点急了:“嘉大,咱们是自家兄弟,我才跟你说实话,我一般看中了哪个小姑娘,就约她来我们娱乐公司上班,想要清清白白赚钱是吧?很好啊,我最喜欢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了,来做收银员好不好啊?八千块钱一个月,每天晚上八点上班到凌晨两点,不看文凭不看学历不看工作经验,站在前台桌子的后面负责收钱就好了。
  “上班上了两个多月,工资按时发,该休假就休假,平时也没人跟她啰嗦,慢慢的人也就放松警惕了。你们读书人管这个叫什么来着?出淤泥什么什么?不染,对,不染。哈哈哈。再过一段时间,客人多,她在收银台前闲着也是闲着,都是同事,请她去帮忙端一份果盘去包间总可以的吧?端了几次,都是轻轻放在茶几上就退出来了,客人们也没跟她说过什么风言风语,有一次喝高兴了的客人还随手给了她两百块钱的小费,她出来告诉大堂经理,大堂经理说这小费是包间服务员该得的,让她自己收着就好。
  “这样一来,她自然也会好奇其他包间服务员的工资,一打听也就打听出来了,人家跟她一样晚上八点上班到凌晨两点,一个月不算小费收入,单是固定工资就有一万二千块钱,只管端盘子,不陪唱也不陪酒。”
  叶老板一张肥脸满面油光,他得意地笑道:“一般问到尐忄亡整王里包间服务员拿多少工资这一步,就基本跑不了了。她们会自己要求换工种,然后又会看着陪唱的跳舞的赚得更多,人啊,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堕落的。”
  其实也并没有读过书的方嘉酩听了奉承,又听了新奇故事,哈哈大笑,转眼就醉酒昏睡过去,对他人的命运全不在意。
  此时的方家明站在名校的食堂里,看着陋室明娟沈妮的倦容与凄苦,忽然想起这一段尘封许久的对话,冷汗涔涔而下,他为她担心。
  沈妮的个人素质当然全方面碾压夜总会的收银员,但是最终也是难以逃脱堕落的命运吧?只是对她们付出的成本不一样罢了。本质上,都是他们在用一些自己不在意的残羹冷炙,就换了她们一生的眼泪凄楚。
  今日的方家明是因为落魄了才这么正义吗?好像是的,毕竟在“上一世”里,他听这个故事时可不是今天这样的心情。
  他深深鄙视从前凉薄无耻的自己,觉今是而昨非,但是迷途已远,他无法返回到“上一世”,无法成为一个善良而且富有的人。
  食堂里队伍虽长,移动的速度却不慢,很快就轮到了沈妮和方家明,仍然是沈妮请客,因为这个食堂饭菜价格低廉,有福利性质,只接受学生饭卡。
  沈妮点了两份青菜,舊莳咣苻曊襡鎵一份鱼和一份排骨,方家明替她端着大餐盘,两人找到角落的座位坐好。
  方家明拿起碗去打了两份免费的汤来,然后向沈妮举起碗:“最近你辛苦了,瘦了不少。”他一口喝尽了汤。
  沈妮噗嗤一笑:“像敬酒一样。”她也喝尽了碗中清汤,长睫抖动,终于落下泪来。
  方家明默默吃饭,他不知道要怎样劝慰,也不知道要怎么提醒忠告。
  沈妮也大口吃饭,今天中午她还想背三十个单词。
  就像一个人在缓慢地溺入深海,总也要徒劳地抓住一些什么,表示自己曾经努力挣扎过。
  背下来的这些单词,也许永远都用不着,也许现在所有的努力都错了方向,但是那也不代表她沈妮此时就要举手投降。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在德国求学期间,刚得到了宝贝女儿,就失去了新婚妻子,贫无立锥,幼婴无人照管,他对命运投降了吗?
  他没有,他娶了当地唐人街一枝花当续弦,让她把家照顾好了,然后他顺利完成学业,回国找到理想工作,实现了自我。
  自己是他的女儿,也要有这一份韧性才好,沈妮默默鼓励自己。
  这一顿午餐,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话,但是对面坐着,心里都慢慢高兴了一点儿。沈妮的脸色恢复了一些红润,她对方家明说:“我还要回教室背一会儿书。”
  方家明很放心她此时的状态,他点点头:“我下午也还要去拍一个广告片。”他是骗她的,他今天下午跟许多下午一样,无所事事。新出来的小鲜肉一茬一茬的,年纪又轻态度又好,价格跟他一样便宜,他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当然他还是在接拍广告的,但是今天下午确实没有工作安排,明天后天也都没有,工作机会在渐渐减少。这份苦楚,他也说不出口。
  沈妮看着方家明,没有丝毫的怀疑,在她的心里,他没有老,更是丝毫不见油腻,他是她真正的朋友,只有他尊重她怜惜她。
  出了食堂,他们分头走开。
  这个食堂里会有严敦文的眼线吗?真的没有,犯不着,不值得,沈妮只是他买回来还没有来得及穿戴过的名贵珠宝而已,甚至,都不算名贵,他目前其实并没有在她身上花很多钱。
  此时,小明星骆樱樱才是收获颇丰的那一个,她较为粗鄙,没有灵魂,对到手的财富沾沾自喜,又贪心地舍不得收手,不愿放弃金主爸爸进一步的施舍,一直温柔痴缠着严敦文,严敦文也就半推半就,在彻底厌倦她之前继续享受。
  严敦文甚至没有主动向属下询问过沈妮现在的状态,王尧向他提过一两次,沈妮没有搬入华府,沈妮让助理和司机照顾继母就医,沈妮让油画老师去小巷里的出租屋里教妹妹专业课程,他只是对整件事情的进度有个大致印象,嗯,这小妮子还未完全入瓮,那就再等等。
  导演倒是主动找陶珍珍和王尧说过两次,沈妮不是个演戏的材料,呆且笨,非常耗费精力和时间,拖垮了整部电影的进程,大家都暗地里抱怨这个陪太子读书的苦差使。王尧心想那也没耽误你赚你的导演日薪,也没耽误剧组其他所有人得到的各种高额补贴,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见严敦文目前对沈妮兴致不算高,这些有关她个人前程的小事,也无谓去过多打扰日理万机的大老板。
  第46章 穷人忧夜长,壮士惜日短
  考完期末考试的那一天晚上没有她的通告,无需赶去片场拍戏,是要让她休息一晚吗?
  法学院的考试题目何等艰深,剧组却也不曾在考试前夜给她放过一次假。
  她越看越明白,是的,他们就是想要她自己放弃学业,所以她更加坚定要一直咬牙苦读下去,学到的知识是自己的,名校的文凭也是自己的。
  好不容易放了一晚上假,她可不敢去华府待着,急急忙忙让司机把她送到巷口,今天算是回家很早的了。
  打开门,看到继母正坐在单人床上发呆,她轻轻走过去,发觉继母的病似乎越发重了,脸上都朦朦胧胧好像有了一层黑气,也有点心酸,轻轻喊了一声“妈妈”。继母一抬头看见她却笑得很慈祥,连声说要去菜场杀一只鸡给她补补身体。她刚要摇头,继母拉着她的手,笑着说:“妮儿啊,你长大了。”
  一句话,母女俩都落了泪。沈妮在此刻已经几乎完全原谅了继母,她只是想活下去吧,她并非有意要把继女推向火炕。
  继母推她上床躺一会儿,休息一下,又亲手替她盖好被子,才自己出门去买菜。沈妮依言躺在和妹妹共用的双人床上,朦胧睡去。
  她梦见自己重新穿上了久违的芭蕾纱裙和大袜,梦见自己弯下腰为足尖鞋绑带,然后轻盈地跳了一曲四小天鹅,忽然窗外下起了沉重的大雨,她仔细一看,原来自己竟是在华府的舞蹈室里,心里一阵害怕,慌里慌张正要奔出去,却听到陶珍珍的笑声:“你要到哪里去?这里要看你表演《茶花女》呢,却又跳什么《天鹅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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