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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江寒祁派来接他的人已经到了,那些人沉默着,在黑暗中慢慢逼近他。
  云知年知晓自己不能再停留了,背过身的那一刻,泪水才顺着两颊怔然滑落。
  “阿忌,对不起…我根本就不值得你爱。”
  “忘了我罢…”
  “忘了我…”
  第67章
  上元佳节, 京中庆典大盛,朝廷下令不闭夜市,长街熙攘热闹, 当真是星落万户,长夜欢歌。
  情人佳偶, 相约黄昏。
  阑珊灯火在云知年浅淡色的明眸中晃成一片碎金乱玉, 光彩迤逦。
  柳廷则怔望良久, 直至云知年含笑回视时,才红了一张脸,将眼神收回。
  “今年倒是出了奇的, 冷得紧,这雪竟一直下到了十五。”
  花灯会游行的队伍从长街沿侧行过。
  柳廷则撑伞走近云知年道, “你身子不大好,莫淋了雪。”
  云知年依旧在笑。
  只柳廷则明白, 他这笑其实虚得很, 唇角似是被什么力量给硬生生扯开了般, 竟透出了一丝疼意。
  柳廷则心头发紧, “若你觉得冷,我们就回去,不看了。”
  云知年垂眸摇头。
  他裹着两层很厚密的狐裘,却仍觉得有冷刃在骨缝间游走,垫了绵底的绣银靴踏碎地面残雪,冷寒之意却顺着脚心侵入到四肢百骸, 让他在这一片热闹喜庆当中,生生打了个寒颤。
  “你今日能抽空陪我看花灯,我很是开心。”
  云知年重咳了两声,缓缓地说道, “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柳廷则俊脸微红,正欲要说些什么,却见两侧摊贩正在吆喝叫卖,便心念微动,拉住云知年的手道,“我给你买糖人吃可好?”
  琥珀色的糖浆在铁板上蜿蜒流淌,又被烧热凝固,甜腻的热气在冷风中缓缓散开。
  柳廷则将糖人送至云知年手上时,他却忽像受了惊般,将糖人递回,声音软涩,“我,我不好嗜甜的。”
  “我不吃这个。”
  他神情委顿,嘴角的笑意也已然泯去,不知是否是天太冷的缘故,眸里亦也起了层水汽,看着好生委屈。
  “好好好,不吃不吃。”
  柳廷则只好将糖人随手赠给几个正围在摊前的小孩子,随后握住云知年的手道,“想吃什么?我买给你吃。”
  “随意就好。”
  云知年轻声回应。
  三年了,业已三年了。
  他体内的蛊毒现在已不会再胡乱发作了,但代价却是…
  云知年神思恍惚,兴致缺缺。
  柳廷则拉他穿过一条巷弄,来到一间临街面铺前。
  “我从前读书求学时,最喜吃这家的油泼馎饦,口味鲜香爽辣,配上汤料后更是可口,只这家价格颇高,我那时常辛苦替同窗抄书,抄个十本才能攒够一两银子,来这里换上两碗解馋。后来我才知,这面铺原是老字号,熟客甚多,你常年在宫中,对于此等民间小食大概尝得不多。”
  柳廷则动作娴熟地替云知年面前的那碗馎饦蘸上酱料,“尝尝看,好不好吃?”
  云知年便小小口吃了一点。
  确如柳廷则所言。
  “好吃。”
  他腹中又开始空空发慌,吃得更快了些,最后更是连面汤都喝下不少,柳廷则只当他是喜欢,心中便自开怀,间或还有些得意邀功的模样…
  像极了小景。
  “小景…”
  云知年恍恍惚惚,便当真唤出了声。
  柳廷则的脸色登时沉下。
  他自认心气高傲,但这几年来,他逐渐明了,当初他一介寒士,之所以能受君主青睐,在御前被钦点探花,并非全然靠得是才学,而是他的性子…像极了君主早死的爱人,亦是云知年的弟弟,云识景。
  云知年将他错认成云识景,也并非一次两次。
  尤其是三年前他们从陇西归京之后…这种错认几乎会出现在他们每一次的单独相处之中。
  柳廷则并不知晓,那是因为同裴玄忌分开后的戒断实在太过苦痛,所以,云知年才会下意识地寻求解脱之法,他同柳廷则走得近,也是在希求着一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他的弟弟还活着,他的弟弟正在陪他走出这种痛。
  是有些自私的。
  云知年被江寒祁当做替身,柳廷则又何尝不是被他当做替身…
  可他控制不住。
  尤其是那种药喝完之后,他常会神绪混沌,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就好像现在,他被柳廷则用力地握着手,却竟觉得是小景回来了。
  小景正带他回家。
  回家同爹娘团聚。
  云知年便又笑,“小景,你手劲好大啊,轻些,弄疼我了。”
  手上的力度并没有丝毫松懈。
  云知年被柳廷则一路带至护城河畔。
  柳廷则同云知年并立于朱雀桥头。
  桥下正有人往水里放花灯,夜风拂过,灯影摇曳,荡起圈圈碎波,而那支花灯队伍亦也开始表演舞灯,舞姬踩着鼓点蹁跹而过,晃着的灯火将黑夜照得亮若白昼。
  这样的亮夜,阿忌合该会喜欢。
  阿忌如今在哪里?
  他是否也能看到这满京华的璀烂灯色?
  他应是看不到的。
  他不可能赴京的。
  那枚裴玄忌赠与他的,被他藏在衣里的玉锁益发坚硬,咯得心口生疼,他犹记得,那人言笑晏晏地为他戴上玉锁时的情形,原来,三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以至于他根本就无法忘却同阿忌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思念犹若野草,在他心头疯长,偏要被他自己放一把火烧去干净,再连根拔起,即使绞出血肉,即使痛不欲生。
  冰凉的泪水顺着眼眶滑落至腮边。
  “小景…”
  他哽着,“我不想看灯会了,我想回去了。”
  可他的“小景”并没有应他。
  云知年有些急了,他睁大眼眸,视线却益发模糊,在一片烂光灯影里,他的脸颊被人捧起。
  紧接着,一个吻便猝然落在了颊肉,吮去他的泪滴,“小景小景…”
  “你的小景会这样亲你吗?”
  “这样亲自己的哥哥?”
  柳廷则亲云知年时,是有罪恶感的。
  因他明知云知年是君主的人,而他作为臣下,是不可能,也不应当去肖想云知年,他也从未向云知年表明过自己的心迹。
  就做好一个尽职守责的臣子,能陪在云知年身边多一日,便算一日就是。
  可到底,这位年纪轻轻便官至一品的柳相做出了连自己也觉得荒唐的事情。
  而云知年则更为震惊,他大抵是终于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人根本就不是云识景。
  “罢了,我命人送你!”
  柳廷则见云知年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更感痛心,遂甩开云知年的手,自顾去唤随从。
  可就在这时,桥下长街忽起喧哗,原来,那游行献舞的花灯队伍中似是出现了盗贼,有人竟在持弓射箭伤人,混乱中,人群开始躁动逃离,而云知年站在桥头向下望去,只一眼,便如同石化般,因他瞧见了一个挺括飒立,酷似裴玄忌的背影!
  可那身影一顿而错,晃眼儿的几息功夫就已没入人群,犹如水落沸汤,再瞧不见踪迹。
  这人射出的冷箭却已破空而至。
  箭簇在月色灯影中泛出幽寒冷光,直取柳廷则心口。
  云知年瞳孔骤缩,耳畔嗡鸣,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他亲手杀死小景时的那个落雨的夜晚。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地纵身拉过柳廷则,广袖翻飞间,箭矢已擦着他的小臂落地,带起一串血珠。
  “当心!”
  惊呼声中,鲜血顺着他的衣袖蜿蜒落下,在桥面的青石板上凝成一个个血洼,云知年却恍若未觉,任由血水浸透衣袖,他的眼仍不死心地,扎钉在人群之中。
  可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转瞬即逝的人影了。
  “快!快护住柳大人和云掌印!”
  随从们高喝而至。
  当街巡逻的戍卫兵认出二人,忙列阵护持,云知年被搀扶着上了马车,这才觉出臂上剧痛,他掀开衣袖,侧目看了一眼,那道箭果然又稳又狠,是冲着拿人性命而去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已将半边衣袖染头,他抿住唇,任由冷汗沿着额角滑落。
  “是你吗…”
  失了血的唇瓣径自哆嗦不停。
  云知年捂臂蜷在辘辘前行的马车中,竟用指更加用力地按碾住自己的伤口,唇角浮出惨淡笑意。
  “你到底还是打赢了,你回来寻我了,是不是…”
  “阿忌。”
  “阿忌…”
  *
  十五上元一过,春意便至,只倒春寒时,似比冬日还要冷些,廊下残冰被来来往往的宫人碾过,发出细碎轻响。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
  云知年斜卧在床榻,盯着那火红的光亮,却连伸手过去取暖的力气都聚不起来,悬而落下的指尖轻垂在榻边,像是一截淋了雨湿透了的素纱,被从窗隙进来的冷风掀起一瞬,又再度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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