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这些人中,有同他一样,侥幸生还再不理世事者,也有伤重身残卧床不起者,更多的却是,同长贺一般,战死沙场,徒留白骨一抷,青史皆未曾留名者。
他拖着半废的身躯,一一找到那些过往的老兵残将,跪在他们面前,恳求着,低三下四地,只为获取哪怕一丁点的线索。
所以,两年后的今日,他终于能够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是钟逊。”
“十三道军令,皆是钟后联合钟逊蛊惑高祖皇帝所下!在进到藏幽谷之前,钟逊就已同箫国细作串通,是他们,里应外合,残害了手足同胞!”
公孙龄所携侍从旋而抱出一卷卷已被封印的陈年旧令,以及藏幽谷之战中所幸存残部的口证。
他费尽功夫才得到这些铁证。
裴元绍表情复杂地接过公孙龄所呈证据,一一翻看。
时间仿佛被凝滞住。
在场众人都停下交饮杯盏,包括云知年在内,都似在等待一个定论。
“父将!”
终于,裴元绍长叹出一口气。
这份凝满了人命和鲜血的罪证实在太过沉重,他只看了一遍就不忍猝读,但又实在太过清晰,只一遍,也就足够从中窥视到当年真相。
“确是如此。”
“信口雌黄!简直是信口雌黄!”
钟霆指着云知年怒骂道,“你一个以色侍人的宦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妖言惑众?!裴老将军,这个什么公孙龄和云知年都不是好东西,他们是江寒祁的人,自然会想着法儿的给我钟氏泼脏水!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可万莫着了他们的道!”
钟霆啐着,竟想要上前去扯云知年,幸而裴定茹眼疾手快,在钟霆的手碰到云知年之前,一根马鞭便兜头袭来,鞭梢离钟霆的脸不过寸许。
“钟公子,是与不是,我们自有定夺。这是我父将的寿宴,来者皆是客,请你莫要放肆!”
“呵!我可算是看出来了,你们裴家,一个个都护着这个太监!”
钟霆悻悻收回手,讥讽笑道。
裴千峰则始终沉而不语。
云知年悬在心间的气缓慢散去,他走近裴千峰,望向阿忌的父亲,目光隐有挣扎。
有些话,他必须要说。
但这或许,会伤害到阿忌,伤害到阿忌的父亲,伤害到裴家人。
可他要说。
因为这是推动裴氏同钟氏决裂的…最后一根稻草。
云知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发黯,藏着苦痛,“裴老将军,您的妾室…也就是阿忌的生母…她的死…亦同钟氏脱不了干系。”
“你说什么?”
裴千峰怒而喝问。
很长时间以来,他都不肯提及她,这并非是不爱,而是…太爱。
因为太爱,所以,在她害死自己的手足弟兄之后,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原谅她,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他冷落她,不再见她,领兵出征,一去便长达数月,不肯回家,可当他远在前线之时,却得到她在府中自戕身亡的消息,从此,那未能得到夫君原谅的女人,便与他永远天人相隔。
后来他欣赏姚越,常把姚越带在身边,如亲子般照拂,不过是因为,姚越也酷爱习医,性子温和,倒是像极了…当年的她。
“是。”
云知年定了定神。
“她会不顾军令,冲进藏幽谷中,亦是…被人陷害。”
第59章
公孙龄毕竟曾亲历过那场悲惨战事, 他的同僚弟兄,他的挚友云长贺都死在了那场浩劫当中。
因此,当再一次提及往事时, 他的眼中依稀有泪光浮动。
原来,当时裴千峰作为赵净远手下, 奉令前去营救大晋将士, 他深知此去险阻重重, 自己便当先率领一部分人马进往藏幽谷打探,其余大部人马则留于谷外等待军令。
奈何钟逊的人假传情报,说是裴千峰在前线身受重伤, 命悬一线,同样留于军营的董小小便不顾及后方将领劝阻, 背着医箱,只身一人连夜策马踏入藏幽谷。
她一介弱女子, 又怎能轻易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寻到夫君, 只一路上, 她碰见了许许多多负伤而逃的兵士。
“我和几个侥幸逃脱的弟兄, 就是被她所救。”
公孙龄唏嘘不已,“我仍记得,当我告诉她,箫国已然退兵,裴将军安然无恙时,她喜极而泣的模样。医者仁心, 她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下来替我们处理伤口,救治性命。”
然而,她此番擅自进谷, 及至后方兵线大乱,跟随裴氏多年的几个家将在未受到命令的情况下带兵进谷营救董氏和裴千峰,结果反被钟逊的人马抓住机会,联合箫国残部杀害。
因此,当裴千峰终于同董氏重逢之后,那无辜女子得到的却是夫君的一记巴掌与深深的仇恨。
她那时方才知晓,原来,因她牵连,裴家家将死伤众多,裴千峰亦因此迁怒冷落于她。
当时她已怀有身孕,在莫大的愧疚苦痛之中,她生下裴玄忌不满一年后,就选择自戕,香消玉殒。
“但论起来,错责并不在她。”
“若非钟逊假传情报,若非她心系夫君不顾安危,若非钟后忌惮功臣良将,一心要消灭风雷十八骑…她何至于死!”
云知年抬眼定定望向裴千峰。
“裴老将军,若你今日执意同钟氏结盟,就是对不住无辜牺牲的大晋英灵,就是对不住被奸人所害的裴氏族人,就是对不住…一个深爱过你的…女人!”
裴千峰久久不语。
他像是彻底沉浸在了那些往昔旧事之中。
他想到了董小小,这个他救下来的战俘,她分明柔弱清瘦,但她的脊背却坚毅不曾弯曲。
他想要放她走的,可她却背着医箱,第一次,向他躬身哀求说道,“将军,我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箫国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抓人,只因为我学过一点医术,就被经过的士兵从村里掳进军营,他们杀了我娘,不让我跑,还叫我随军为他们的士兵疗伤,我没有马骑,只能跟在马后面跑,我跑得好累好累,脚板全是血泡,将军,我跑不动了。”
董小小笑着,眼里却不住地滑下泪水,“是将军救下了我,将军,你就让我跟在你身边好不好?我不白住的…我会医术,还会做吃的,我不娇气…只要别让我一直跑,一直跑就好了!”
再后来,他教她骑马,教她如何自保防身,她为他做羹汤,在他受伤之后细细医治,包扎完后还不忘皱眉嗔他一句,为何不小心一些。
他们戎马相伴,互生情愫,奈何裴千峰毕竟年长董小小不少,亦也有妻,那时他还不是大名鼎鼎的裴大将军,只不过是赵远净手下的一个小小副将,他怕误了姑娘生平,还是忍痛要赶她离开。
可那日,董小小却拒绝了他为她准备的百两白银,对他说,她不要这些。
她此生唯一所求,不过是有个家。
为奴也好,为妾也罢,她不想离开将军,只想跟将军有个家。
裴千峰浑浊的双目轻轻半阖,黑暗间,他却仿佛再一次看到董小小坐在灯下缝制小衣的身影,她挺着并不算大的肚子,身段温婉,眉眼含情,她一边缝衣一边对裴千峰道,“夫君,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我当真想快一些见到他。”
再后来,他恨了她数十载,怨了她数十载,连带着他们的孩子,他也怨恨,生怕再想起她,可现在,这些人却跟他说,他恨错了人。
何其可笑,何其可笑哉?!
“你在逼我。”
裴千峰再度睁眼,目光沉似冰潭,他死死盯住面前的云知年,一字一顿地道,“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让阿忌同江寒祁立下赌约的太监。”
“你想借由我裴氏的力量,来帮你对付钟逊,乃至后党一族,所以故意寻到这些人,演了这么一出戏给我看。”
裴千峰语调平冷,听不出一丝波动。
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脆弱业已消弥,虽已病重,但常年征染沙场留下的肃杀之气仍十分强烈,这令他看上去并不见软弱,反更添威势。
他一出口,原本嘈杂不止的宴席一瞬安静下来。
这或许就是裴千峰作为大晋第一节度使的实力所在。
“就是!就是!”
钟霆见机行事,忙附和说道,“这太监不过是江寒祁的男宠,他随意去寻个瘸子,编造一段故事,还以为这样就能挑拨钟氏同裴氏之间的关系?谁知他安得是什么心啊!裴老将军可万莫对他心软!”
裴千峰拔出腰间佩剑,反手架上云知年脖侧,刀势太快,堪堪削去云知年垂于耳边的一缕鬓发。
云知年的眸随那鬓发落地。
他动都不动,长睫轻垂,“人证物证我已带到,事实与否,相信裴老将军自有决断。只希望裴老将军英明一世,临老不要做出那令仇者快,亲者痛的决断。”
“当真是巧舌如簧,有几分胆色。怪不得能蛊惑阿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