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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天灯并非谶言。”
  就在此时,一道清和的声音自摘月楼下传来。
  裴玄忌心神轻荡,猛地循声望去。
  正见云知年怀抱一盏天灯,拾级而上。
  他依旧穿着那身明蓝色宫袍,分明再寻常简陋不过,可单薄清长的身影同月辉灯影相映,分明是飘鸿惊逸,犹若仙子。
  守在楼下的兵士,竟也自行为云知年让开一条道路。
  云知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高台,朗声说道,“天灯亦是由人所做成的,会现出文字,也不过是有人在纸面上抹了特制的涂料,遇热即会显出颜色,就如同奴才手中的这盏天灯…”
  云知年转动天灯,让在场众人都能清楚明白地看到,这天灯外观同寻常天灯并无二致,而这天灯放飞后,如出一辙地,也凭空显示出了鲜红的文字。
  不过这次的文字,乃是再寻常不过的吉语。
  正当众人不知云知年这是要做什么之时,就见云知年用手一指,半空中忽传来一声闷响,放飞的天灯居然远远爆开,炸成无数碎片,飘扬洒落入地。
  “只要加了硫磺粉,掌握好爆炸时间,奴才亦可让这天灯爆炸。所以,天灯之话,又怎能轻信?”
  云知年平淡说道。
  群臣安静下来。
  钟后已然是变了脸色,冷声呵道,“云知年,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能爆炸的天灯?在哀家皇帝以及百官面前放飞,又有何居心?”
  云知年表情不变,下跪叩首,“陛下近来关切宁妃娘娘病情,常冷落奴才,奴才是想在天灯上面做些手脚,好让陛下重新注意到奴才,宠幸奴才,奴才自知争宠心切,甘愿领罚,但奴才此举只是想向太后和圣上证明,天灯亦是可以被动手脚的。”
  “小郡王乃是先帝遗孤,亦是江氏留世的唯一血脉,奴才认为,定是有人要故意陷害小郡王,还请陛下彻查此事。”
  “放肆!”
  江寒祁箭步跨前,一脚踹中云知年,“小郡王一事轮得到你一个奴才大放厥词?看来,还是朕太宠着你了,你都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还妄言要同后妃争宠?你配吗?”
  江寒祁虽面带怒色,但却是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冲钟后道,“母后,这奴才不知天高地厚,朕自会好好教训,但他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依朕看,天灯显灵之事,还是要查查清楚才是。”
  臣子们也附和起江寒祁的话。
  再无一人去看那被踹得瘫坐于地,身上蒙灰的云知年。
  唯有裴玄忌,目不转睛,紧盯住云知年。
  他默默看着云知年是如何缓慢地爬将起身,又是如何掸净身上泥尘,安静地垂下首,跪去角落。
  这心里不知怎的,就像是又冲上了一波酒气,又慌又乱。
  裴玄忌清楚地记得,方才他被禁军用刀指着的时候,是并无慌乱的。
  可现在,他的这颗心却乱如丝麻。
  尤其是看到江寒祁那毫无怜惜踹上去的一脚,以及云知年逆来顺受的卑恭模样。
  这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揪住了一般,生生发起疼。
  裴玄忌只好别过眼,不再看他,也不再看仍旧胶着争执的君主同钟后,他将视线聚焦到摘月楼外,讶然瞧见,只就这么会儿功夫,又有几个奴才火急火燎地冲到了摘月楼外,大声禀报。
  “陛下!”
  “太后!”
  “不好了!宁妃娘娘,宁妃娘娘她殁了!”
  什么?
  宁妃死了?
  众人皆是大惊,这下就连云知年亦也有所波动,苍白的面色亦是一震。
  钟后当即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之样,搀住康婉的手哀哭道,“宁儿…宁儿她怎会如此…哀家就只有你们两个干女儿,性子皆淑良贤德,原本想着接你们来后宫为妃,可以陪伴哀家,怎就…怎就去了啊…”
  “来人,送母后回宫,朕现在去宁妃宫里。”
  “不,哀家不走!年夜死人,实为不详!哀家定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钦天监张之荣这时拱手对江寒祁道,“宁妃娘娘实乃福德明星转世,她突然身死,许也同这异常天象有关。微臣这里有个折中的法子,请赴宴诸人留在宫中,由钦天监神官驱邪一番,方可离去。”
  “至于这小郡王和阳义诸人,既是灾星方位所指,自更应驱邪。”
  “对!驱邪!给他们驱邪!若当真不是灾星,又怕什么驱邪?”
  钟后连声应道。
  江寒祁骑虎难下,只好点头,宽言安慰了江旋安了几句。
  江旋安这时大概知道自己的叔父护不了自己,便松开手,跑回到裴玄忌身边,泪眼汪汪地啜泣起来。
  裴玄忌头还晕着。
  心也乱着。
  听到江寒祁询问他是否愿意留在宫中,陪同江旋安一道接受驱邪时,他沉思几息后,便做了决断。
  “我可以留下。”
  “但江旋安年岁还小,须有人照看伺候,我可哄不来这半大小孩子。”
  他顿了顿,将目光移向跪在角落的云知年,“江旋安素日里只认他,所以,我们要他…贴身伺候。”
  第23章
  “裴三公子如此明事理,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钟后率先发话道,“云知年,还不赶紧滚起来去带裴三公子同小郡王移步外殿,等候驱邪。”
  江寒祁这时却反驳,“云知年是朕的贴身太监,平日里就笨手笨脚,只会讨嫌,朕换个好的伺候。”
  “我谁都不要。”
  分不清是酒气上冲还是心神骤荡。
  裴玄忌眼角的余光始终落在那沉默跪立的云知年身上。
  云知年很安静,听到他这么说,甚至连脑袋都没有抬起,浅色的明眸定定望向前方,空空茫茫,没有着落。
  裴玄忌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自己小时同父兄围猎时,在林场草丛中,撞见过一只失群了的小狐狸。
  小狐狸应是饿了许久,皮肉紧贴在胸骨,原本雪白锃亮的毛色也暗沉发灰,狐狸的后腿受了伤,见有人围近,也起不了身,便只能将瘦弱的脑袋埋进前爪,瑟瑟直抖,偶尔从口中发出几声哀戚的悲鸣。
  他的父亲裴千峰这时候停下马,将手中的弓箭交给他,对他说,“阿忌,杀了它。”
  “为什么?”
  小狐狸叫声凄惨,裴玄忌心有不忍,“这只狐狸并非是我们今日所狩的猎物,且它已经受伤,为什么我们要杀它?”
  裴千峰沉沉盯着裴玄忌,许久后,竟夺过裴玄忌手中弓箭,转而命令他的大哥裴元绍,“你来。”
  裴元绍一言不发,挽弓拉箭,射杀狐狸。
  手脚利落,一气呵成。
  一声尖鸣后,小狐狸便软软倒在血泊之中,半张开尖嘴,茸茸长尾无力耷拉下来,眼角依稀残留下两道泪痕,死了。
  “做得好。”
  裴千峰淡漠地夸赞长子,目光转向裴玄忌,却瞬而发暗。
  “正是因为有那样不成器的娘亲,才会生出你这么个懦弱无能的儿子!”
  “你和你娘一样!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你不准骂我娘!”
  十二岁的裴玄忌同兄姐并非一母所生,虽说裴夫人待他不薄,可他自记事起就没有再见过自己的娘亲了,还是他的二姐,在他十岁那年,将他娘亲孕时亲手为他缝制的小衣和留下来的一样长命锁拿给他时对他说,他的娘亲在他刚出生未满一岁时就得病过世了,但他无须伤怀,因为他的娘亲不是好人,让裴玄忌收了娘亲的这点遗物之后,就莫要再挂念了。
  可裴玄忌不信这样的话。
  那枚玉锁质地润泽,而手中的小衣则绣制得极为柔软,贴身那面的布料是用绸布最软的部分裁剪制成的,因为布细难缝,所以中间的针脚微有些凌乱,有些地方大概是扎错了,需要反复拆线,修正,再拆线,再修正…
  裴玄忌手指所碰之处,比旁的地方都要厚上一些,全是密密麻麻的线脚。
  裴氏富贵,府里向来不缺制衣的裁缝婆子,可他的娘亲,却坚持守在昏黄的烛灯下,借着那晃晃明火,将自己对将要出生孩儿的欢喜和爱意凝结在这亲手缝制的一针一线之中。
  她定是爱极了自己的孩儿的。
  所以他不信这样的娘亲会是坏人。
  待到他再大了一些后,在军营中隐约听到了更多关于当年的旧事,便更加不觉得娘亲有错。
  少年裴玄忌开始变得敏感,他不准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娘亲,更不准任何人说他娘亲的坏话。
  所以,当裴千峰用那种语气奚落着他的娘亲时,裴玄忌便是再忍无可忍,他执拗地扬起头,大声喊道,“我娘没有错!她只是心善,何错之有?分明是你不肯去救她,才害死了她!”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落在裴玄忌的脸上,裴千峰像是一条被触及到逆鳞的狂龙,卷起浓烈的愤怒,他恨恨地望向裴玄忌道,“好啊。好,你说她心善,你也心善!就只有我心狠!你不是可怜这只狐狸吗?那你就留在这里,陪这只死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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