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节拍 第53节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所以对他随叫随到如履薄冰当恩人供奉。”少薇低垂的眼睫在灯光下投下浓密阴影,用一股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说:“我只想着,假如他对我有什么图谋,我保护自己,大不了死伤,可是在他没有图谋之前,我要怎样呢?”
她语气轻了下去,不是质问,更像是叙述:“你没有借过钱,我借过,腰杆子软了,骨头碎了,别人不催你还债,你就感恩戴德,何况是十万块,跟阎王赎回了我外婆的命。我也想硬气一点,可是做人,在恩人面前做人,没人教我过什么是感激和讨好,怎么分自尊自爱和不知好歹。假如他要我脱了衣服躺上床,我跟他血溅五步。可是他没有,他关心我,带我看病,叮嘱我写功课,看我期末成绩,和我说他女儿青春期的烦恼。他需要,我陪他出席了这唯一一次朋友会面,作为朋友女儿的身份。就这么不可以吗?”
“朋友身份。”陈宁霄哼笑了一声,看她的目光有一层遥远的客观和怜悯:“你听过,扬州瘦马吗?”
“什么?”少薇一愕,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身体深处似乎已感到某种不妥。
“古代人买了穷苦人家的女儿回家,琴棋书画地教着,长大后或者自己纳为小妾,或者送给权贵当外室养着。”陈宁霄口吻凉薄,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历史常识:“少薇,别不仅当了瘦马,还提前被有钱人送上社交场搞情妇社交,一鱼两吃。”
少薇笔直站着,似乎很用力,又似乎轻易一折就要断了碎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宋先生除了借我钱,再也没给过我什么,我也从没开口问他要过什么。”
“那只能说明,你被非常便宜地养着。”
他的诛心之语向来说得漫不经心,却是万箭穿心的尖锐。
装着药油的纸袋发出了被攥紧的哗嚓声。
陈宁霄不再多说,关门间,却听到蓦地一句——
“你父亲也在,不是吗?”
那像是从胸腔顶出来的一股烈风,很微弱,不服气。
她没抬头,不知道眼前男人面色如酷暑严霜。
少薇平心静气了两秒,又重复了一遍:“你父亲也在的场合,为什么我在就被你觉得不堪。如果这种场合是不堪,那你父亲在,又算什么?”
握着门那只手,冷白色手背浮起清晰硬筋。
少薇几乎能感到他冰冷的呼吸就拂在头顶,带着某种克制。
“我父亲在,又算什么。”陈宁霄不带感情地重复了一遍。
少薇垂在身侧的手腕被他扣住,她身体一震,抬头望去——
陈宁霄低下的漂亮眼眸里没有任何光亮,一字一句:“我的父亲,是一个肮脏、自私、冷漠、耽于名利和女人的人。我父亲本身,就代表了不堪。”
他俯下身,语句呼吸温凉消极地拂过了少薇的耳廓。
她的后脑勺也被他的大手轻轻盖住:“现在,轮你告诉我了——你从酒吧辞职去便利店,究竟是因为知道营销的工作不能久干,还是因为——你有了一个男人的经济庇护?”
第42章
新的经济庇护?
少薇为这充满讽刺的猜测提了提唇角。如果是这样,她何必为了辞职连尚清和梁阅的钱都接过去?东拼西凑的两千块,沉重地压低了她的手。
“我没有。”她清晰地回答陈宁霄,在他的手掌下僵住不动。
过了会儿,她感到扣着自己后脑勺的手松了松,接着覆盖在自己身体之上的人影也抬起了身,“你很自觉,知道他不会允许你继续在酒吧卖酒。你有没有利用乔匀星?知道他心软,容易帮助人。”
少薇蹙了丝眉心,想哭又想笑:“陈宁霄,你现在是怀疑,我靠近你们所有人都是图谋不轨?但从一开始……就是天歌要把我带进你们的圈子。”
“你可以拒绝。”
“——你在。”少薇跟他一问一答,答得很快,不假思索。
也许她该思索一下的,这样陈宁霄就不至于沉默下来。
现场弥漫着少薇承受不住的难堪,她不得不定了定神,一字一句有条不紊:“陈宁霄,酒吧的那件事,虽然对你来说不值一提,虽然对我来说连道谢都怕打扰你,但我还是想谢谢你。天歌的圈子,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觊觎过,给她送的生日礼物是本何藩的影集,二百八十九。”
在此之前,她每个周末都去那个独立书店翻阅,爱不释手,但从没有一刻想过据为己有。
“我想送完礼物,谢过她的好意,就维持原来的距离,因为我知道交朋友要钱,尤其是维持向上的友谊。但是那天我看到了你,看到了你和天歌的关系。我想,留下来,总有一天我会对你有用的。跟司徒薇的交往也是一样,因为她是你妹妹,假如她需要,帮她也是报答你。”
陈宁霄面无表情地听着:“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卑微。”
“这不是卑微。”少薇微微偏过脸,声音沉静:“我有我的分辨,我的度量衡。我没想过跟你说这些,因为你不喜欢这些人情打扰。我一个人完成我自己的报恩,也惹到你的高高在上目下无尘了吗?”
她顿了一顿:“况且,完成了我认为该做的事,我就会离开。”
她看不见身边男人的侧脸因为绷紧而变得十分冷酷。
“是么。”陈宁霄口吻凉薄,“既然这样,那么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早就猜到了会迎来这一句,但听到他如此轻描淡写漠不关几的一句,她还是感到了一股陌生的钻心之痛。
一只流浪猫,用以报答的可能只是从灌木丛里叼来一口死老鼠,被拒之门外难道不是当然的?
一直紧紧攥着纸袋的那只手倏然松了。
陈宁霄能感到自己身边、自己掌下的那具躯体松弛了下来,像是放弃了什么想通了什么,不再紧绷着弦。
“好。”少薇垂下眼睫,“我不会再打扰你和你的朋友们。”
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了。
隔着一道门,少薇又安静站了会儿,留下了一句“对不起”和装有药油的纸袋。这句“对不起”是为刚刚质问他父亲所说。
往后每天去便利店打工,都在等待一声辞退通知,宛如等着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一切照旧,她忘记拿鲜奶,店长还会笑眯眯地将瓶装奶亲手递给她。
西班牙签证下来那天,少薇跟店里提辞职。
店长大惊失色:“就请十天假而已,干嘛闹到辞职?”
他好说歹说,再三强调这十天的空缺无关紧要,外面多的是临时工日结工。
“你好好玩,回来复工就是了。”他一脸认真,“别有心里压力。”
少薇不得不再一次想,蒋凡家的公司实在是太人性化了。
她收拾书包告辞,走进潮气弥漫的暑夜中。
“哎,我说,她是不是小蒋总的那个啊?”等人走后,店员忍不住跟店长八卦。小蒋总指的是蒋凡。
“当然不是,又送饭又送奶的,还什么深夜补贴,纯倒贴钱请人打工啊?蒋总知道了不得打断他腿?”店长睨他一眼,“知道她打一天工咱这得蚀本多少么?”
即将要握上门把的一只手,随着这句对话而停了停。
“多少?”
店长拿手指比了个数。
店员将这个数乘以三十天,“嚯!”了一声:“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
“精细吧?这照顾。”
“精细。”心里不得不酸,“还是长得漂亮好啊。”
店长锁上收银台的现金柜,随口交代:“你别回头见了人说漏嘴。”
便利店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了,贴着本周促销海报的玻璃门外,背书包的人影仓促地退到了暗处。头顶香樟树树影轻晃,模糊了她的。
影子和呼吸。
想到陈宁霄曾帮她到这地步,夜里守着煲着汤的砂锅,对墙上被照亮的一块光晕发起呆。
都结束了,她现在是出现在他肮脏的父亲宴席上被他厌恶的人。
第二天,司徒薇约她一起逛街,采买旅行用的物品。
正中午的市内公交里坐满了昏昏欲睡的老人和不知为何没在上班的年轻人,少薇乘了二十多站,刚一下车就被司徒薇拍了一下:“你怎么一点也不兴奋啊?”
少薇想了想:“可能太远了,所以显得假。”
司徒薇皱了皱鼻尖,心想也是,“你第一次出国?”
“我第一次旅行。”
“哦……”她晃了晃手里银行卡:“我妈给我的,让我们两个随便花,让你千万不要客气,这趟是你帮忙。”
夏季去西班牙度假,当然要买漂亮衣服和包包。
“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扫兴。”司徒薇一把挽住她胳膊,“别跟我说这不买那太贵,出去玩一定要打扮漂亮,你那些朴素的衣服不准带出国门!”
少薇抿了下唇:“你说了算。”
司徒薇对时尚很有自己的见解,毕竟是从小学画的,几岁时就在卢浮宫和全球各大美术馆画廊泡着了,平时穿校服宛如被束缚了灵魂,一被解脱,那些大胆的色彩运用、稀奇古怪的剪裁和丁零铛啷的配饰被信手拈来。
少薇随她逛,帮她大包小包地拿着,司徒薇问什么,一律说“好看”。司徒薇现在觉得跟她一块儿玩比跟徐雯琦好了,不知道怎么形容,她觉得少薇对自己的友谊有一股在所不辞的忠义,烘得她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
在试衣间里用iphone自拍,司徒薇动动手指将图片发送出去。
少薇心里一动,问:“发给谁?”
“某个说要去结果又不去的臭男人咯。”
少薇猝不及防地一愕,高清银镜映出她手足俱僵的身影。
“我哥。”怕她不明,司徒薇额外解释。
“嗯。”少薇点点头。
理当如此。谁会跟自己厌恶的人同游?
她装对一切一无所知,附和道:“原来他也要去啊。”
“每年暑假都是他跟我一起的,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前几天突然说不去了。”
少薇怀着一丝怜悯和歉疚看着低头弄腰带的司徒薇。独她一人被蒙在鼓里,而她才是唯一的那个对一切兴致勃勃的人。她怎么能知道,她眼前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害的人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一直到当天逛完了,司徒薇也没收到陈宁霄的回复。
晚饭时,司徒静来找两人吃饭,就在商场里吃日料,并将旅社的一切联系方式、行程单交代给少薇。这趟旅程他们将独自飞往巴塞罗那,之后由当地地接开车接待,不太会有出岔子的空间。但少薇很严阵以待,郑重地接过那一袋子资料:“阿姨,我会照顾好薇薇,一切以薇薇为先。”
司徒静望着她笑道:“你不也是薇薇?”
“啊……”
“这就对了,也要照顾好自己,哪个薇薇都是薇薇。”
少薇捏紧了那一个透明文件袋,有些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
司徒薇像小孩子似的,将梅子酒里的冰块用吸管搅得乱响:“妈咪对哥都没对少薇好脾气。”
司徒静对她的小性子一笑置之,只说:“你这孩子。”
“过完暑假就是高三了,所以从西班牙回来就该收心。”
“妈,少薇就考颐师,你老抓她补习干嘛啦。”司徒薇忍不住吐槽道,“她分数都绰绰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