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天欲亡我,如之奈何!”
  尽管身体上尚未受到伤害,饱受折磨的人们精神上已经濒临崩溃。
  包围皇宫的乱民自发散去,四周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面对有形的敌人,人们尚有登天一战的勇气。
  可在这无形的、天地本身的排斥之下,人人都心如死灰。
  皇帝下意识想要咨询缉妖司主,赤阳子无疑是这方面最权威的人士。
  他所持有的《大周宝卷》,总是能及时、准确地预测到天下大势。
  皇帝虽然时不时会和他开开玩笑,却从来没有忽视过他的意见。
  放在赤阳子身边的探子很快回来了,从小训练的暗探本该遇到任何事都处变不惊,此刻却面色沉重,语气滞涩:“赤阳子……飞升了。”
  皇帝抬眸,紧紧盯着探子的面孔,若是如传说中一般,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举霞飞升,他的脸色和语气不可能会是现在这样。
  赤阳子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果不其然,探子一说起赤阳子飞升的画面,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仿佛背后有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他的头颅一分为三,胸襟敞开,飞出了五脏……一个个佝偻着脊背、手握着长笛的仙使,从天而降,应该是来接引……他自己带了一支一模一样的长笛,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赤阳子握着长笛,与仙使们一起,对抗天尊……天尊被击退后,他也变成了脊背佝偻、手指细长的模样……再之后,他便与仙使们一起,飞向了天外……”
  “大周宝卷自己卷起,飞回了缉妖司,没有人能再打开它。缉妖司里,赤阳子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皇帝一怔:“消失?”
  探子艰难点头:“所有名册上,司主一栏都变成了空白。”
  皇帝凝神沉思片刻,尽管那虚空中尖啸的回音同样在影响着她,令她的大脑中仿佛多了一个空洞,呼呼的罡风刮过空洞,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
  但她仍然很快就有了头绪,吩咐裴尚宫:“叫史馆修撰来。”
  史馆修撰辛梦卿顶着一张苍白的面孔,赶到了紫宸殿中。
  裴尚宫点起了安神香,为神色倦怠的皇帝揉着太阳穴,效用聊胜于无。
  辛梦卿刚要行礼,就被皇帝叫起:“查缉妖司主赤阳子的生平。”
  “是。”辛梦卿连忙取出对应的记录,然而当她翻到赤阳子那一页时,只看到了五页纸的空白。
  辛梦卿反复翻了三遍册子,她出身史学世家,对本朝名人耳熟于心,赤阳子作为统领缉妖使的重要人物,她怎么可能会空着什么都不写?
  皇帝看她表情,已知结果:“也消失了?”
  辛梦卿抬头:“也?”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她先退到一旁,指节叩了叩桌面,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赤阳子曾上过一封密折,说历史中许多人的存在被抹去了,当时他猜测是天神所为,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辛梦卿忍着一阵阵头晕带来的呕吐感,目光看向了大殿的幽深处,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地方挂着一张太.祖冲阵图,为了勉励后世子孙,不要太平日子过久了,就忘了先人在乱世中开创基业的艰辛。
  现在,太.祖冲阵图隐没在黑暗里,一道健壮身影,从帷幔后踱步而出。
  辛梦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面孔,与皇帝眉眼有着三分相似,气质上多了些属于乱世的暴戾与阴郁。
  大周太.祖,活了。
  “啪嗒。”辛梦卿手里的书册掉落在地。
  太.祖瞥了她一眼,转过脸,看向皇位上端坐不动的皇帝,笑了笑:“曾了不知道多少代的曾孙女,你太太太……太爷爷面前,也不见个礼?让外人看见,该笑话我们老高家没家教了啊。”
  皇帝搭着扶手,眼底藏着忌惮,脸上却只有单纯的好奇:“听说您老人家为了活命,吃过人,此事是真是假?”
  祖孙俩一个仰视却不减威严,一个俯视中隐含轻蔑,针锋相对地对视了片刻,便都笑开了。
  “这狗脾气,看来真是我亲孙女。”
  “厚颜无耻,不愧是太.祖爷爷。”
  辛梦卿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无所适从地攥紧了笔。
  作为史家,她应该把这亲眼所见的历史性会见记下来的,可死了八百年的太.祖又活了……这合理吗?
  难不成他贿赂了阎王,一直没去转世投胎?
  可这又图什么呢?
  “说正事吧。”皇帝不客气地打量着太.祖,“您这一还阳,我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就消失了,此事和您有没有关系?这是您返回人间,夺回皇位的手段吗?”
  这番直白的质问,让辛梦卿整个人都麻了,她想了想干脆坐下,执笔狂写起来。
  皇帝敢让史官旁听此等秘辛,她又有什么不敢记的。
  太.祖倒没有动怒,还忙不迭地解释说:“你以为我想回来?还不是我那老友,妄自尊大,招惹了那位至尊,老巢都让人掀了,我也没了去处。”
  他笑嘻嘻地说:“皇宫这么大,曾孙女你养个老头,总还养得起吧。”
  “别嬉皮笑脸的。”皇帝从他故意插科打诨的话里,听出了些许端倪,“你的老友是……”
  “野鹤庵供奉的佛主,辟支佛。”太.祖交代得痛快。
  奋笔疾书的辛梦卿一顿,接着又满头大汗地书写起来。
  一个已经死了的太.祖,和五大正教的佛主是好友,这很合理。
  在皇帝的催促下,太.祖把至尊杀入辟支净土,了尘成佛,替代了辟支佛的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皇帝沉吟片刻,对辛梦卿说:“查辟支佛、了尘生平。”
  辛梦卿唱了声喏,连忙翻书,一阵哗啦啦的翻页声后,大殿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太.祖说:“怎么了?查不到吗?”
  辛梦卿瞥了他一眼,不敢答话。
  太.祖一怔。
  皇帝沉声说:“太.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
  皇帝发了话,辛梦卿才抹了抹汗,躬身说:“辟支佛与了尘的生平记录,也都消失了。”
  太.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又闭上了嘴。
  皇帝倒是起身走下了御座,沉吟道:“果然……”
  “你想到什么了?”太.祖意兴阑珊地说。
  “赤阳子飞升去的地方,应当便是那位至尊身边……与祂有关的人与事,都会被抹去存在。”
  太.祖想了想:“你先前说,赤阳子发现历史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这说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人与祂联系上了。”
  皇帝回忆着夺天宗神医、剑侠、宗主、相师、狐仙的身影,她们会是其中之一吗?
  夺天宗修士远超寻常修行者的修为,是不是来自于祂?
  皇帝吩咐辛梦卿,再查一查这几位的资料。
  她本已做好了依然是空白的准备,谁知,辛梦卿很快翻到了相关实录。
  不管是薛静真开山门、立夺天宗,还是神医谈昭飞升成仙、保佑四方,都有明确记载。
  皇帝捏了捏眉心,看向若有所思的太.祖,苦笑道:“您有什么头绪吗?”
  皇帝有信心在这邪神当道的世界大权独揽,倚仗的是身为人君,拥有敕封神佛的权柄。
  因此她虽无高深道行,却能驭使众多修行者,天下正教也都受她管辖,听她调遣。
  可现在,她却没有这份信心了,她感觉到所有事都在超出掌控,她这个皇帝做事也好,不做事也罢,都不会影响这个世界分毫。
  这个世界的中心不是皇帝,也不是任何人,而是那位至尊。
  与祂有关的事物,飘忽不定,毫无规律可言。
  天下兴亡,亦只在祂一念之间。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人生百年不过是虚妄,凡人追求的、付出的、牺牲的、获得的……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见皇帝已有心灰意冷之色,太.祖混不吝的脸上第一次多了些正经之意,摇头说:“我在辟支净土待了八百年,每一天都在重复着吃人……辟支佛困在了那一天,即便成佛也没有解脱,在我死后就把我也带了过去……祂真是孤的好朋友啊。”
  了尘师太所见到的场景,可不是辟支佛放出的幻象。
  他确实一次次地在那个大殿里,吃下了救命恩人的肉。
  皇帝怔了怔,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承认了此事。
  太.祖负手望向天空,天空明朗干净,一尘不染。
  “皇帝,”他没有再调侃曾曾……曾孙女,沉声说,“我们渺小,卑怯,无法掌控任何事,我们所拥有的,只有当下。”
  看不到过去和未来,看不清迷雾中的真相,生如浮萍,永远只能随波逐流。
  太.祖伸出手,摸了摸天的方向,还离得很远,摸了个空,他却笑起来:“这种前途未卜的感觉,还是这么让人着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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