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陛下为何忽然问起茶叶?
  常御史飞快思索着,下一刻,听到皇帝轻笑了声。
  “小小一个县令,便能如此享受,江南富庶,可见一斑啊。”
  常御史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池州富庶,历来是赋税重地,一州之税,能占整个大周三成往上。
  狐仙现世救灾,而官府无所作为,百姓心里那杆秤,自然会无限偏向狐仙。
  大妖自立妖国,侵吞大周国土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这一场神迹的背后,谁知道是不是国祚之争呢?
  想到这里,常御史连连磕头:“臣有罪,臣有罪……”
  他这次失职,后果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
  皇帝看了眼裴尚宫,后者会意上前,亲手扶起常御史:“常大人,陛下并无怪罪之意。”
  常御史抬起头,额头上通红一片,眼中满是不可思议,说句大不敬的,他要是皇帝,他都恨不得把自己斩了。
  “这两年,天灾人祸不断,朝野中常有些议论,说是无德之人,惹怒上天,这才招致了灾祸。”皇帝叹了口气,“池州之事,非卿之过,只要水灾能解,便是与狐仙分治南北,又有何妨?”
  常御史面色一变,正要说话,皇帝又说:“只是,何氏为右相举荐,朕担心此事牵连到他,不知常卿可有计较啊?”
  常御史是右相的门生,来面圣之前,已去过右相府上,求老师教他怎么做。
  右相只有两个字:“认罪。”
  因此他也就认了命,罢官回乡甚至下狱,都是他罪有应得。
  他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对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却又话音一转,问起了右相。
  这一刻,他忽然想通了,为什么陛下会放他这个右相门生,去督查右相举荐的何氏。
  乍一看是陛下信重右相,旁观者或许会觉得右相势大,陛下无人可用,终究还是得依靠世家大族。
  然而,在身处局中的常御史看来,陛下根本就是有意纵容。
  若他不是右相门生,现在反而能为右相说上几句话。
  可他偏偏是。
  那么,即便不为了自己,只为了老师的声誉,他也不能不弹劾右相,问他“个识人不清”。
  否则,等待右相的,将是更为严厉的“结党营私”、“任人唯亲”。
  所以,皇帝嘴上说的是“怕牵连到右相”,实际意思却是“就怕牵连不到右相”。
  而右相,本就已经放弃他了。
  他这番为了老师着想的苦心,难道老师还会理解吗?
  他若要弹劾右相,就必须将事做绝。
  今日出了紫宸殿,他与右相就不再是师生,而是仇寇了!
  想通这些关窍,再想到他在夫椒县衙、右相府上的经历,皇帝都一清二楚,常御史又岂能不知,此事从一开始,就是皇帝做的局。
  他怔怔地望着神色温和的皇帝,直到现在,她都仿佛真的在为右相担忧。
  这就是……帝王心术吗?
  常御史面色苍白,僵立许久,俯下.身道:“陛下所言,恕臣不敢苟同。”
  皇帝一怔:“这是何意?”
  既然已经开了个头,后面的话便自然而然吐了出来:“池州水灾,既是天灾,亦是人祸,臣曾听闻,何氏与右相私相授受,右相承诺,用一个户部堂官,换取何氏效忠,因此何氏才会对陛下的征召百般推阻,耽误了治水的最好机会……”
  常御史毕竟只是个侍御史,在右相面前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手上自然没有右相与何氏的书信证据,甚至就连私相授受的事,也是私底下听故旧议论的。
  但他已经下了决心,要脱离右相一党,做一个纯臣、孤臣:“三日后,大朝会上,臣必拿出铁证,劾右相缔结朋党、欺君罔上、蔽主殃民之罪!”
  皇帝似也没有料到,常御史竟然有如此决断,她本来也不过是打算以此人为突破口,给右相一党放放血。
  谁知,他倒想直接断了老师的生路。
  还是年轻人敢想敢拼啊,她心中感慨。
  “既有此事,”皇帝沉吟,“务必查明实情,不可冤枉了好人,也不能放过了贼逆。”
  常御史唱了个喏,干劲十足地退下了。
  裴尚宫走到御座后,给面露疲色的皇帝捏了捏肩膀,若不是国朝绵延至今,世家大族已呈尾大不掉之势,皇帝又何必费这番心机?
  以皇帝本来的性子,菜市口滚落的人头,早该垒成一座京观了。
  皇帝拍了拍裴尚宫的手背,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道略显尖细的声音:“陛下,臣有事要奏。”
  “进来。”
  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的吕太监跨过门槛,弓着身子走进了殿里,跪在皇帝面前,轻声说:“姨奶奶已经跟着那位谈神医,从地府回来了。”
  皇帝坐直了身体,让裴尚宫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低头说:“可曾见到什么人?”
  “只见到一位狻猊军的将军,心智全无,不能交流。”
  在常御史面前天威难测的皇帝,这一刻却是变了脸色,握拳咬牙,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那……皇姐呢?”
  吕太监摇了摇头。
  大殿中陷入了一片寂静。
  半晌,裴尚宫低声说:“殿下恐怕已经入了轮回,于她而言,未必就是坏事……”
  皇帝却打断了她:“那位谈神医,不是有生死人的本事吗,朕欲亲往封州……”
  “陛下不可。”裴尚宫连忙劝谏,“死人不能复生,殿下若是泉下有知,也不会同意陛下这么做的。更何况,如今邪祟频出,陛下理应坐镇京师,天子之身,与国运系为一体,殿下将社稷托付,陛下又岂能轻易涉险?”
  皇帝哑口无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缓缓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那就让夺天宗主来坐这皇位吧,她们几个,不是都神通广大吗,驷州、池州、封州,接下来是哪里?给她们吧,这天下,都给她们吧……”
  这样心灰意冷的话,很难想象是一个年富力强、励精图治的皇帝能说出来的。
  而听到这段话的裴尚宫、吕太监却也明白,皇帝虽然这么说,但也只是说说罢了。
  裴尚宫甚至产生了不该有的怀疑,陛下这么说,到底是真的因为想起皇姐而伤感呢,还是为了说给皇长女的旧臣听呢?
  毕竟,吕太监的姨奶奶,隐姓埋名多年的吕神婆,可是皇长女留给陛下的,最快的刀啊。
  若能让这位继续效力,或许,能稍稍缓解陛下对夺天宗的忧虑吧……
  封州城。
  吕神婆正跟着谈神医与缉妖司的众位大人,走进城中。
  她忽然感觉到腰间一烫,摸了摸钱袋里藏的一枚玉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她身旁,扶着她的墨者殷婵关切地说:“婆婆,哪里不舒服吗?”
  吕神婆摇了摇头,眼里一晃而过些许异色。
  吕太监将陛下的话如实转告给了她,让她务必监察谈神医接下来的动向。
  谈神医与其师姐妹们,确实神通广大,陛下为此不安,她也能理解。
  但当初离开京城,不就是因为理解了当今陛下的为人吗?
  她是个好皇帝,但终究,不是皇长女那样的好君主。
  吕神婆抬起满是白翳的眼睛,“望”着谈神医的背影。
  虽然神通有一点异于常人,可谈神医的慈悲心,却作不得假。
  她本不必管这场天灾,以她的本事,怎么样都能独善其身。
  可她还是选择了庇佑苍生。
  这世上满是神佛,可在现在的吕神婆眼里,唯有谈神医真正配得上这个“神”。
  吕神婆心里正感慨,医女·李昼停在了一处祈雨祭台前。
  方神教徒褚慎扛着苟郎中那面写着“悬壶济世”的幡旗,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
  这幡旗现在是李昼的了。
  当然,这不是李昼偷的、抢的,她问过龚道判了,龚道判说可以拿。
  旱情严峻,封州城中大大小小的祭台无数,为了求雨,属实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只见这座小型祭台上,一群人穿着短裙,拿着响板,模仿着山羊蹦蹦跳跳,同时还仰头鸣唱着神秘的歌曲。
  医女·李昼闻了一会儿,心里感叹:不愧是北方人,都挺爱吃烤串。
  她取出柳叶刀,准备发发善心,小吃一点开胃菜。
  认为谈神医是唯一真神的吕神婆,“看”到这一幕,忽然又改变了想法。
  她知道谈神医心善,但也不必随时随地这么善。
  第84章 一股似有若无的干煸牛蛙香味
  遍布祭台的封州城, 仿佛起了大雾一般,弥漫着浓重的烟气。
  那是信徒们为各自神主点燃的香烛。
  李昼让褚慎把“悬壶济世”的幡旗再举高一点,高到所有人都能看见。
  免得有人觉得, 她吃自助不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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