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皇帝眉头稍松,点头赞道:“大善。”
右相闻言,心中一定,亦上前行礼说道:“夫椒何氏,祖居涂河之畔,精通治水之术,陛下若召何氏襄助,水灾何愁不去?”
皇帝眉心完全舒展开:“既如此,速召山氏、何氏,令其族中能干之人,任祈雨官、治水官,待灾情缓解,再论功行赏。”
左相、右相及身后群臣,仿佛有荣与焉,眉眼间均有喜色,齐声称喏。
似乎因为各地灾情能够控制,皇帝才有心思去看西南兵事,她重新取出蒋刺史奏本,却没有管牛典签的折子。
“昌宁公主心怀大义,蒋释古却不知兵,两位宰相回去,商讨个能领兵的大将军,替朕、替昌宁公主,去犬夷王庭走上一趟。”
这是相当于白送的军功啊。
陛下果然开始疑心宦官,倾向士族了。
一众臣子心中雀跃,左相、右相接下旨意,退朝后,分别联系山氏、何氏,与门生党羽商议,要推出哪个将军,才能对抗左相/右相的可能人选。
两边都忙着打压宦官,同时把空出的位置用自己人补上,却不知道,身边只剩尚宫裴霁宰侍奉的皇帝,面无表情掀翻了面前的御案,温热的茶水泼在了天子手背上,留下一片轻微红痕。
裴霁宰并未惊慌失措,只是取来药膏,细心敷在皇帝手上。
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御座上,眼底杀气浓烈。
宰相尚书们是在打宦官的脸吗?
不是。
是打她的脸!
这些年她扶持缉妖司,为的就是翦除士族愈发庞大的羽翼,然而著族豪强,尾大不掉,天灾面前,左相、右相第一考虑的,还是怎么让他们的人上位。
皇帝轻声自语:“他们眼中,还有朕这个天子吗?”
“宰相们虽有私心,却还不敢有如此大不敬的想法。”裴霁宰收起药膏,重新拿出一套崭新的茶碗,“陛下在紫宸殿中,还说是为了做戏才动的怒,现下怎么又忍不住了?莫非在臣面前,也要演戏吗?”
知道尚宫是担忧自己身子,皇帝舒出一口气,怒意来得快,却是去得也快:“自然不是针对你,这里不是还有一人吗?”
她看向身后:“出来吧。”
缉妖司主赤阳子转出雕刻了大周疆域的青玉屏风,苦笑说:“那就是针对微臣了。”
“老道士还是那么开不起玩笑。”皇帝挑了挑眉,笑着指了指赤阳子,“你刚刚也听到了,左相要用山氏,右相要用何氏,你以为如何?”
“都不如何。”赤阳子淡淡地说,“此次天灾,确与天神有关,非凡人可以抵御。”
原来,宰相要推出自己人,皇帝却从赤阳子口中得知此次天灾的严重性,也要借助这次机会,对士族下一次狠手。
皇帝“唔”了声,了然地说:“天神么,只有你家夺天宗主能应付,是吧?”
裴霁宰瞥了眼面色微变的赤阳子,再看依然笑意盈盈的皇帝,虽然自幼便跟随这位帝王,此刻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雷霆雨露,变幻莫测,伴君如伴虎,可不是妄言啊。
赤阳子虽也听出皇帝玩笑中的冷意,却还是抬起眼帘,看着她说:“天神,确实只有夺天宗能抵挡。”
皇帝眯了眯眼,站起身。
赤阳子随着她的起身,仰起了头。
滴漏的声音,滴答滴答,在空荡荡的政事堂回响。
两人沉默对视,仿佛时间都变慢了,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说:“善。”
她转过身,看向青玉屏风上精雕细琢的万里江山,语气听不出情绪:“还是不能直接请夺天宗主出手吗?”
“不能。”赤阳子说,“夺天宗如何行事,正如天神一般,凡人无法干涉。”
皇帝说:“即便我以天子的身份亲自去请?”
赤阳子说:“即便陛下让出天子之位,也不行。”
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裴霁宰无奈地摇了摇头。
皇帝也怒极反笑,转头说:“真不知道你赤阳子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滚吧,这两天别让朕再看到你。”
赤阳子口中称喏,施了个滚地诀,咕噜咕噜从御座下滚了出去。
皇帝:“……”
裴霁宰:“……”
两人愕然对视一眼,已是无奈至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
夫椒城。
大雨还在倾泻,低洼地段逐渐被淹没,慈云寺的和尚打开了寺门,穿着蓑衣,在流淌的雨水中跋涉,把寺庙附近的妇孺老弱接进庙中。
城里,不少人已经爬上了屋顶,水线却还在上涨,一眼望去,半座城都已经消失在水下。
时不时有身量矮小之人被水冲走,在水中浮浮沉沉,和一片树叶、一根野草,也没什么两样。
居住在全城地势最高处的何氏,将此情此景俱收入眼中。
何氏族老叹气说:“若不是不敢违逆圣意,我们怎么能坐视亲邻受苦啊。”
几个晚辈面色动容,刚往门外走了一步,又被父母厉声叫回。
“你们难道不知道,三年前京城大火,尉氏第一个往火里冲,二十三人葬身火海,最年轻的还不到弱冠。可火灭了之后呢?”
这是长辈们常挂在嘴上的故事,何氏人人耳熟于心,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接道:“大理寺以尉氏能御火,或许是贼喊捉贼为由,将其全族下狱,审了足足半年,半年后,虽然未曾审出结果,只能放人,尉氏却已皆是废人了,御火术,亦进了缉妖司的武库。”
随着年轻人的讲述,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们,纷纷沉默下来,不再去看水灾中的百姓们。
而一众族老对视一眼,眼中掺杂着戏谑与得意,等少年们抬起头,又换上了悲愤之意。
“只有等到陛下圣旨,我们才能治水、救人。”
族长拍了拍一名少年的后背,温声说:“救人,也要保护好自己啊。”
少年点了点头,眼中隐下对皇帝的不满,口中只说:“是。”
与此同时,还是在夫椒城内,一处平平无奇的富贵人家,一个穿着肚兜、戴着金项圈的小女孩,弯腰抓住了一团墨黑的头发,朝着头发下的透明物体张口咬了一口。
“嗷嗷嗷!!!”自以为能随口吃掉小女孩的水鬼惨叫起来,身体像上了岸的鱼一样疯狂扑腾。
不是,这合理吗?
这么大点的小娃娃,怎么能抓它跟拔萝卜似的,牙都没长齐的嘴,就能给它身上造这么大一个豁口。
李昼确实是在吃萝卜。
清脆、爽口,能当个开胃小菜,但也不至于好吃得停不下来。
她啃了两口,就有点索然无味,这才想起自己出门,是要找消失的娘亲的。
“你看到我娘了吗?”李昼问惨叫个不停的水鬼。
水鬼蓦然一顿,接着崩溃地说:“你听得到我声音啊?那你还连啃两口!”
“啃三口你不就没了吗?”李昼纳闷地看了眼水鬼,感觉它不太聪明,“你要是不知道,我就去问问别人。”
说着,她又张开嘴,准备把最后一点萝卜吃掉。
她一直是不浪费食物的好宝宝。
“等等等等。”水鬼尖叫,“我知道,我知道,你娘是月娘是不是?我刚刚来的路上看到了,你爹、你哥,还有个师太,都在一块儿。”
李昼连忙放下它:“那你快带路。”
水鬼终于回到了水里,却只剩下了三分之一身子,瞥了瞥李昼,也不敢逃跑,老老实实在前方游:“别怪我没提醒你啊,那边有大妖怪,可不是我这种小鬼,那个师太那么厉害,都只能和它僵持呢。”
要不然,它也不会绕过那么多猎物,来抓这里落单的小萝卜头。
但它没想到的是,最后反而是它自己被当成萝卜啃了。
李昼没有注意水鬼忧伤的表情,抬脚迈过门槛,脖子以下的部位,都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不变,她的脚点不着地啊。
第58章 你想要交个朋友吗?
水鬼身子没了大半, 一点不耽误说话,一边带路,一边嘴都不带停的:“小娃娃你不知道, 我呢,永熹*十年就已经和你们家做邻居了, 算起来,也是你半个长辈,你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都送过一程哩。”
“说起来,你们李家也算一朵奇葩了, 祖孙三代, 都是一心守着家业的富贵闲人,每日里收收租,喝喝茶,虽是胸无大志,却也免了破家之灾。”
“叽咕。”
“哪像那白家,才出了个文曲星,当上县令没几天,家人就开始大肆敛财, 让钦差抓住首尾,一把尚方宝剑,当场就给咔嚓了。”
“再比如说东面的何家, 陛下都登基二十来年了, 还在惦记着先帝的恩宠、上一辈的荣光, 成天地愤懑不平, 嘟哝着国朝建立之初,太祖承诺过什么与士族共享天下之类的浑话。”
“叽咕, 叽咕。”
“连我这没香火的野鬼都知道,别说八百年前的祖宗了,哪怕是还在世的爷娘,也管不着儿女自个儿要攒家当,陛下的皇位早已是坐稳了的,士族侵占良田,蓄奴成风,又个顶个的能生,百姓怨声载道,皇帝要搂几个私房钱,都抠不出几个大子来,这大周,表面上还是歌舞升平,实际上已是败絮其中,现在还不对士族开刀,等着亡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