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石一山也惊讶地看了陆瑶一眼,没想到这个同僚拍马屁的功夫竟然如此炉火纯青,这发自肺腑的语气,这热泪盈眶的表情,看得他都起鸡皮疙瘩了。
陆瑶感觉到他的目光,含在眼里的泪珠更是生动地滚下一颗,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显得激愤之情分外真诚。
马镛则赞许地望着陆瑶,这姑娘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十分了解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看来,有必要重点培养她了。
心中暗下决定,回头就把陆瑶的位子动一动,马镛对李昼说:“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薛道友无须把他们的狡辩放在心上。”
“大人何不去朱氏巷,看一看朱府是否已被洗劫一空呢?”
师娘却爬到李昼面前,染血的手抓着监牢木栏,许是察觉到李昼与马镛之间,竟是李昼为尊,她改了口气,哀伤地说:“薛大人,薛青天,缉妖司直接抄了朱府,这又是依据哪一条大周律?这些人表面上义正辞严,实际上还不是为了侵吞朱府家产?大人,朱府罪不至此啊。”
这回,轮到马镛与一众缉妖使哑口无言了。
李昼若有所思地瞥了眼众人表情,机智的她顿时明白,师娘说得也没错,缉妖司是拿朱府当外快发财来了。
短暂的沉默后,石一山忍不住说:“你也不过是拿了朱府钱财,为他们求财祈福罢了,何必摆出这样一副仗义执言的姿态?”
面对石一山,师娘又换上了唾弃朝廷走狗的表情,冷笑说:“岂不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缉妖司莫非找不出一个会写忠的人吗?”
石一山呆了半晌,悻悻地说:“阁下还挺有原则的。”
马镛无声地叹了口气,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陆瑶悄悄擦了眼泪,抬头瞧了瞧李昼。
李青天看着这一监牢等着她做主的犯人,以及有些委屈、又有些紧张的缉妖使们。
两边都要她评个是非对错,虽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却也难不倒聪明的她。
她炼制魂幡的第一步,就是要招魂。
反正都要招,那先把被献祭给喜乐神的婴灵招出来,让受害者们决定就好了嘛。
正好喜乐神面具还没消化完。
李昼张开口,在深渊巨口里找了一会儿,翻出了一堆融合在一起,尖叫不止的喜乐神面具。
也不知道哪块是朱家的,哪块是蜈蚣精与聂师娘的。
算了算了,正好一起招。
应该没沾到胃液之类的吧,感受着干燥的面具,李昼心里不好意思地想,幸好没恶心到别人。
她没发现,在她打开深渊巨口时,四周已经陷入了可疑的死寂,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沉默地望着她翻找。
在看到她把喜乐神面具又从无边深渊中取出来时,每个人脸上都扭曲了一瞬。
而李昼取出喜乐神面具后,看了眼招魂术的步骤,忽然觉得,既然嫌犯已经在这里了,何必要那么麻烦呢?
图省事的李昼取下挂在腰间的鸾刀,默念了声变大咒,手中转眼就多了一口二尺长的弯刀。
她将鸾刀顶在喜乐神面具上,语气平静地说:“将你们取用的婴灵还回来。”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想,你们应该不想体验夺天宗的刑讯手段。”
虽然说得有模有样,其实李昼还没想好怎么刑讯逼供。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实在太不丰富了,也就能想到些扔进油锅、切做臊子之类的普通手段。
就在李昼苦思冥想,能用什么酷刑对付喜乐神面具时,交融在一起的五张面具已经迫不及待,你追我赶地,把自己吃过的婴灵都吐了出来。
第37章 吃了它,可就不能吃我们了哦。
李昼有些纳闷。
她都没怎么认真修炼过, 恐惧却总是源源不断地汇入她体内。
再这样下去,她的腰子要成为全身上下最硬的部件了。
会不会太偏科了点?
想到这,李昼不满地敲了敲喜乐神面具:“你们抖什么?”
拼命吐出一个个婴灵的喜乐神面具, 被这一敲,抖得更厉害了。
师娘仰着头, 望着越来越多的婴灵,听到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每一次许愿仪式,用一个婴灵换取三个愿望时,她有过不忍, 但次数多了, 不忍之心也就淡了。
婴灵本就是早夭的幼儿,大部分话都不会说,刚生下来没多久就暴毙了。
既然都已经死了,为什么不能物尽其用,让活人过得更好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师娘从不认为自己是邪魔外道,也从来没想过,还有与婴灵重新见面的一天。
这些孩子不会说话, 也忘了怎么哭,在喜乐神面具里待久了,脸上也戴了张不会变的笑脸。
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哭闹的孩子, 尤其是别人家的孩子。
马道录想起了自家必须要抱着才能安睡, 一放在床上就哇哇大哭的小孙女。
陆瑶想起了一到她家, 就翻箱倒柜寻摸好吃的好玩的小外甥。
石一山孤家寡人, 偶尔见到同僚的孩子,也只觉得吵闹。
每一个以为自己会喜欢小孩不哭不闹的人, 在这一刻,望着这群喜笑颜开的婴童,却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些婴童伤痕累累,魂魄被喜乐神面具腐蚀得坑坑洼洼,却好像感觉不到痛,只剩下喜与乐。
师娘是自梳女,每个月都会给街上的小乞儿散些馒头包子。
这些小乞儿或是孤儿,或是残疾被父母遗弃,被帮匪捡回去,教了些偷鸡摸狗的手段,混迹在赌.场、茶馆、酒楼等地,靠着扒钱袋、剪荷包、闯空门、钻车底等手艺过活,一旦叫人捉住,就是一顿好打。
而若要他们改邪归正,先不说没有其他手艺生存,身后收分成的老大就不肯罢休。
平时偷不到指定数目尚且要被拳打脚踢,更何况是想脱离掌控,断绝关系呢?
师娘怜惜这些乞儿生活不易,便经常接济他们。
乞儿们总是给她磕头,叫她菩萨奶奶。
师娘以前总觉得,自己并不在乎这些虚名。
今天看到这些婴灵,才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如果那些乞儿知道,自己的谋生手段是把这些孩子的魂魄卖给邪.神,他们还会继续叫她菩萨奶奶吗?
他们会不会吓得再也不敢吃她的东西,会不会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脸上挂着不变笑容的孩子们什么也没问,师娘却像被翻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连连后退,直到后背被墙面顶住,也没有停止。
她不断往后缩,目光掠过一张又一张稚嫩的小脸,尘封的记忆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撕开,孩子们保持微笑的面孔,被记忆里哭泣的脸取代。
有些已经会说话的孩子,曾经乞求过她,不要将自己献给喜乐神。
“那不是虫儿吗?”人皮鼓旁,一道鬼影忽然说,“虫儿,还记得我吗?我是三哥啊。”
被他呼唤的女孩转过头,三岁不到的年纪,是婴灵里年纪最大的之一,看到三哥,她脸上笑得更开心了,虚幻的、缺了条胳膊的小人跑向鬼影:“三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跑到一半,喜乐神面具上传来一股无形的吸力,把虫儿吸回了面具附近。
三哥怔怔地看着她身后的面具,又瞥了眼自个儿身旁的人皮鼓,两行眼泪无知无觉地滚下来。
别的鬼向狱卒诉苦时,他没有说话。朱家人喊冤时,他也没有说话。
现在,他朝着李昼,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草民莫叔平,伏请薛青天严惩朱府一干人犯。”
再抬起头时,莫叔平已是满脸泪痕,泣不成声:“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虫儿病故之前,某犯了心疾,家中来了一位道长,问她愿不愿将心换给三哥,她虽然活不长了,却能让三哥活下去……”
他哽咽了半晌,竟然说不下去,众人默默望着他,直到他平复心绪。
鬼影用衣袖擦了擦虚幻的眼泪,盯着师娘,继续说道:“虫儿让我多活了十年,可恨的是,她留在我那具身体里的心,被这些夷寇弃如敝履,更可恨的是,我们一家燃了十年的长明灯,却没想到,虫儿早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莫叔平一字一顿地说:“阁下的忠字,便是写在无辜幼儿的冤魂之上的吗?”
这句质问,犹如一记重锤,令师娘蓦然一震,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师娘喃喃地说:“我……并不知……”
虫儿却并不明白气氛为何如此凝重,她的记忆停留在了十年前,向三哥望了又望,有些困惑地说:“三哥又犯心疾了吗?不是可以换我的心吗?”
攥着木栏的莫叔平轻轻一颤,接着,一下又一下地朝着李昼磕起头来。
一道轻柔的力量扶起了他。
他一抬眼,薛大人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薛大人若有所思地说:“你可还记得,教你换心的道长是何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