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娘,是我呀。”李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更像了,甚至还出现了脚步声,“开门,让我进来呀。”
  月娘死死捂住大郎的眼睛,自己却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口。
  这东西只能在屋外叫唤,诱供她开门,可见不足为惧。
  她给自己打着气,尽量不去想真正的李生现在何处,怎么会被这邪祟替代,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天杀的李乌龟,什么事都做不好,去趟厨房都能让鬼害死了。
  呜呜呜,留下他们娘俩,还有主院那个冤家,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啊。
  月娘一边哭,一边发狠,簪子在手心磨出了血。
  就在那邪祟再一次柔声呼唤“月娘”时,眼看那窗户缝里流淌的鲜血已经滴到了窗下的桌案上,另一道更庞大、更污秽的阴影,笼罩了这方小院。
  它挟着一股阴湿的气息,在黑暗中投下更黑暗的怪影,月光被完全遮蔽了,整个小院陷入了粘稠的泥沼中。
  那戏弄月娘的邪祟,像被踩住了尾巴的老鼠,忽地发出了痛苦而绝望的惨叫。
  流淌的鲜血像被看不见的舌头舔走,每一下都激起邪祟的尖叫。
  是那孩子……
  是那孩子!
  月娘在心中颤声自语,她看到窗棂上的影子也在消失,仿佛被一个贪吃的孩子抓住,津津有味地舔食。
  又像被水蛭吸住,汲取了甘美的汁液,越来越干瘪,越来越瘦小。
  月娘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样的怪物,真的是从她体内诞生的吗?
  她后怕地捂住肚子,只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她望着这疯狂的一幕,多么希望能有人救她于苦海。
  然而没有。
  她只能浑身僵硬地坐在那儿,观看皮影戏一般,看着那孩子一点一点地吃掉了邪祟。
  “嗝。”
  她好像听到了一声饱嗝,又或许是她的错觉,接下来轮到她了吗,月娘泪水打湿了衣襟,她还想着坐完月子,就出趟远门,她想去看《小窗幽记》里的峨眉雪、巫峡云、潇湘雨、庐山瀑布……
  她好不容易生完了孩子,她还年轻,她不想死。
  月娘伏在床头,肩头耸动,不甘心地哭了起来。
  “娘。”
  一声脆生生的童子音,她以为是大郎,抽噎道:“你就让娘哭一会儿吧。”
  “娘。”
  孩子却又叫了声,还拉了拉她的衣袖。
  “大郎,”月娘抹泪说,“等会儿娘挡在你前头,可说实话,也没什么用,娘也不想死,呜呜呜……”
  “不,不是我。”大郎紧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月娘一愣。
  拉着她的手摸到了她冰凉的脸颊上,脆生生的童音贴心地安慰她:“你别哭。”
  意识到这声音真正的主人,月娘整个人都麻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攥紧金簪,僵硬地抬起头。
  她九死一生产下的女儿,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盘踞在逐渐收缩的触手上,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要不是这丑陋畸形的下半身存在感太强,谁不夸一声懂事的乖女儿呢?
  月娘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她面如槁木,万分凄惨地说:“你要吃,就吃吧。只是大郎还小,你要是不急,不如养大些再吃。”
  这是她做娘的,唯一能为大郎做的事了。
  呜呜她的峨眉雪、巫峡云、潇湘雨、庐山瀑布……
  呜呜天杀的李乌龟……
  “下次,”李昼钻进月娘怀里,仰着脸说,“下次一定等娘允许了再吃。”
  她一点儿也没发现自己出生没几天就会说话有多么不正常,还以为娘哭是因为她吃糖。
  她想了想张开嘴:“娘快看,没长蛀牙。”
  她以前毕竟也是大人,十分理解家长的担忧,小孩子吃糖吃多了确实不大好。
  “你别生气了。”李昼用头拱进月娘柔软的怀抱,深深吸了一口,虽然娘身上没有食物那种香,但也香香软软的,好舒服,好安心。
  月娘本以为今日必死,不料却被这孩子扑了个满怀。
  对了,它还喊她娘……
  它竟真的把她当生身母亲?
  月娘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差点就憋坏了。
  她迟疑地望向怀里的孩子,李昼身下的触手,已经全部收了起来,如今的她穿着罗绢制成的袜腹,全身上下白白嫩嫩,一双眼睛像葡萄,又黑又亮,小手胖嘟嘟的,指甲粉嫩嫩的,别提多可爱了。
  月娘揉了揉眼睛,望着李昼的小脸想,单看这张脸,倒真像她的孩子。
  李昼抱住娘的胳膊,吃饱喝足,困意便涌上来,头一点一点,打起了盹儿。
  母亲的手犹豫地搭在了她背上,试探着轻拍,她无意识地抱得更紧了。
  这孩子……
  月娘微微皱眉,难道是察觉到她有危险,特地跑过来救她?
  看把孩子累的。
  月娘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李昼后背。
  她看了看另一只手中的金簪,抬起,又放下了。
  这母慈女孝的一幕,旁边惊恐的大郎看在眼里,他呆呆地想,爹说妹妹是怪物,但她好像一点也不坏。
  只是,爹在哪儿呢?
  倒在厨房门口,人事不省的李生,正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颤抖。
  第15章 早上的凶兆,果然还是应验了。
  清晨。
  一声鸡鸣,红日自东方升起,沉寂一夜的夫椒城随之复苏。
  担桑叶的、卖鱼腥的、挑豆腐的、提蔬菜生姜蒜的,沿着道路、码头,喊价兜卖。
  “喝碗~豆腐花哟~”
  婉转拖长的叫卖声,从李家后门传进了东小院。
  在青石板上躺了一夜的李生悠悠醒转,先是接连打了三四个喷嚏,接着只觉得浑身都痛。
  “诶哟诶哟……斯哈斯哈……不对,我这是在哪儿?”
  活动酸痛身体的李生一个激灵,跳将起来,晕倒前的记忆回炉,一个箭步冲向月娘所在的厢房:“娘子……”
  “嘘。”
  只穿着里衣的月娘推门而出,食指点在唇上:“孩子们刚睡着,你别叫嚷。”
  娘子没事!
  李生放了一半的心,随即皱眉,孩子……们?
  “你去买两碗豆腐花,给我们当早饭吧。”月娘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索。
  李生下意识应了一声,关于那个“们”的小小疑惑,暂时抛到了脑后。
  同一时间,正办城隍会戏的官山县更是热闹非凡。
  锣鼓声起,幡旗、甲胄将军、龙灯、狮灯队开道,城隍娘娘坐着八抬大轿,身侧伴着判官、小鬼、无常、土地,身后则有善男信女一路跟随。
  “叮当当鼓声做头阵~
  “阵头迎过来~”
  “也有弄龙也有弄狮~”
  “满街路闹猜猜~*”
  街上在迎城隍,偏僻的春升巷里也不甘寂寞,桂花科社的孩子们早就起了,赵二宝带着小师弟在练打钢叉,赵素兰领着几个小姑娘在吊嗓。
  还有练变脸的,练滚灯的,练吐火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法顿盘膝坐在屋顶,金刚铃杵放在身侧,手里捧着一大碗稀饭,拌着鲊脯,吃得好香。
  昙音在他对面屋里扔孔雀翎飞镖,每扔中红心一次,都默念:“鱼儿,这是法顿秃驴。”
  里屋,李昼还在睡大觉,迷迷糊糊中,闻到一股香味,虽然刚吃了顿饱饭,并不饿,但还是猛地睁开眼,追着香味跑了出来。
  她跑到堂屋,看到桂花班主正在给老郎太子上香,三根香插.进香炉,缕缕青烟盘旋而上,在小唱郎君神位上缭绕。
  李昼咽了咽口水,直勾勾盯着郎君神位。
  本来是饱的,这香味又勾起了她的馋虫。
  她忍不住往香案走了一步,神位前的三根香忽然齐齐断开,飘转的青烟也倏地消失在了半空。
  挂在神位上方的班牌晃晃悠悠,轻轻拍了拍墙,仿佛有人在嗤嗤地笑。
  赵桂花脸色一变,跪下直叩头:“太子菩萨息怒,玉嬢嬢息怒啊……”
  他低着头,也就没看到,太子菩萨的牌位悄悄转了个角度,往远离李昼的方向挪动了些。
  玉嬢嬢的班牌血迹变动,勾出一个笑脸。
  李昼心虚地溜出了堂屋,她可没动手,那三根香断肯定跟她没关系。
  ……
  赵桂花走出屋子时脸色不大好看,院子里练功的徒弟们余光瞥见班主一身低气压,纷纷夹起尾巴做人。
  虽说一大早就有不吉之兆,可这年头手停口停,哪能因为这事就耽搁上台。
  更何况今日还是胡员外提前定的堂会,这些大户手指头漏点赏钱,能比他们风吹雨淋跑庙会高得多。
  “都警醒点儿。”桂花班主提着嗓子,拿出一班之主的气势,对着徒弟们耳提面命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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